上的珠花解下來系在桂仙的辮梢上,桂仙卻解下來還給我,於是說她以後要剃光頭:
“我下輩子投胎要做男子人!”
桂仙說著摘下一片缽子大的南瓜葉,三下五除二地踩碎了。我看見她細長的手指泛著微微的青綠,那樣輕柔地團在一起,就像一隻沒長熟的佛手瓜。
“桂仙,我長大了要去唱戲的。我不想呆在這裡撥泥卵。你明天跟我一起練下腰,好不好?”
那個夜晚是那樣的奇特,緊張中混和著悠閒,屈辱裡又有幾絲寬慰。外面的批鬥會已經變成了笑談會,媽還端出了炒豆子,炒板幹分給大人細鬼吃。花鼻公趁機公佈了跟著媽、梅姨她們練表演唱的名單,還說要是節目得了獎,大隊會獎給每人一條毛巾、一塊香鹼。婦娘人們拍手稱讚,媽和梅姨乾脆現場排練節目。男子人們抽著紙菸,有幾個圍著莫叔叔聽收音機。阿林他們早已玩得不知去向。我則在這樣一種奇特的氛圍中向桂仙透露了我的志向,不料桂仙卻一口拒絕了我的邀請,同時還勸我不要去唱戲,因為村裡人不中意學唱戲的人。
“戲子不入族譜的,你幹嘛要去學戲呢?”
桂仙瞅著我不解的問,淡淡的眉峰簇成一團雲,我望著她滔滔地說起媽和劇團的事來。媽媽所在的縣採茶劇團不大,只有幾十個人,可那些叔叔阿姨都非常有趣,劇團宿舍雖然破爛,但那裡終日迴響著歌聲、琴聲,早上還有“咪嘛嘛嘛”的練嗓聲,要是哪天早起了,還能看見穿著白衣白褲練功的叔叔阿姨。他們將衣尾塞進鬆緊帶的褲腰裡,肥大的褲腿飄飄蕩蕩,無風自抖,抬腿踢腿時褲子像盞大燈籠。我那時整日泡在後臺,看媽媽她們化妝,心裡奇異那些顏料的神奇,居然能將醜人變靚,靚女變老!鑼一響,那些奼紫嫣紅的叔叔阿姨們邁著行雲流水的碎步飄向臺中央,頭上電燈的亮光雪水般澆下,灰塵、蠅蛾在這亮光裡浮游、飄動、飛昇。臺下黑沉沉一片,卻時不時有嗡嗡的議論聲或掌聲響起,更多的時景臺下安靜得像一口深潭,臺上的歌聲被這寂靜襯著,演員們花一般怒放在明亮的燈光裡,說不出的明豔。這明豔畫似一幅畫掛在我腦海裡,讓我對演員生涯無限嚮往。
《我的1968》 第三部分(9)
可是,任我怎麼講,桂仙卻仍不贊同我去唱戲。她建議我像年畫裡的大姐一樣,當個頭上長兩盞燈的女礦工,要麼開拖拉機,當石油工人也不錯,而她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名揹著藥箱四處治病救人的赤腳醫生。
“那,以後我生崽崽就找你好了。”
我突發奇想地道,桂仙伸手在我臉上輕輕拍了拍:“你不害臊啊!咦,你看,玉嬌在那兒發呆呢!”
桂仙忽然指著院坪一角,不無驚訝地道。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表姑孤零零地站在雞蒔旁邊的暗影裡,一束光線落在她臉上,照見她愁苦的表情。表姑似乎剛剛哭過,泡在淚水裡的眸子出奇地亮,彷彿飛濺在她臉上的兩粒流星屑。
“我娘講,過些日子表姑就要出嫁了。”
桂仙的聲音裡有一種奇怪的……嚮往。這是我想不通的。我已經跟奶奶講過了,我長大了不嫁,一輩子跟父母、奶奶、小文住在一起。奶奶當時笑我變成了老女,又問我為什麼不嫁,我說怕哭,我們這一帶的客女出嫁時必須走一路哭一路,一邊哭還要一邊唱,弄得眼睛腫腫的、鼻頭紅紅的,多難看啊!所以我很同情這會兒的表姑。表姑似乎感覺到我們在偷偷地瞅她,忽然回頭朝我們啟齒一笑,我發現表姑原來也很靚吶!我捅捅桂仙,正想告訴她我的這個發現,桂仙卻謹慎而神秘地說:
“……過幾天我娘要請神婆幫我驅邪吶,到時驅了妖邪就不會瘟雞,也沒有人逼我家賠雞了。”
看樣子,桂仙對自己是蛇精投胎的事情還是蠻相信的,不然她也不會盼著神婆來了。而我聽到這樣的訊息,自然興奮不已。
“什麼時候來,真的會來嗎?那太好了!我到時一定要去看!”
“你來吧!”
桂仙答應得好爽快,然後我們傻傻地望對方,發出金鈴一般開心的笑聲,這笑聲小鳥似的張著翅膀,撞得闊大的南瓜葉搖曳生姿,火把光閃得更厲害了,桂仙的長髮隨著她的身姿滑動著,宛如一片色澤奇異的綢緞,晃得我眯起了眼睛。那一刻,我對她的頭髮充滿了神往。
也許是那些天喝多了瘟雞湯的原因,開批鬥會的第二天一早我洩起了肚子,裝病裝得有些煩的奶奶早已按捺不住,她叫媽媽夜裡給她臉上、頸上、腰上拔了兩個火罐,然後帶著紫黑的火罐印光明正大地恢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