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頭晃腦,不多日又有金燦燦的重瓣野菊一叢叢偎依著巖塊或躲在樹陰裡舒眉展眼。偶有石竹花嬌滴滴點綴其間。石竹花大約和康乃馨屬同一家族,自動鉛筆芯一般纖細的綠莖毅然挑起兩三朵銅錢大小的鑲著鋸齒形白邊的泛紫的小紅花,分外惹人憐愛,極具秋日情韻。黃昏時分,夕陽把金色的餘暉從山那邊一縷縷斜灑過來,使這片山坡的花草樹木更加顯得光影斑駁,靜謐溫馨,漾出令人心醉的柔情。我就忘我地在那裡流連忘返,由衷地覺得人世是多麼美好,人生是多麼美好,活著是多麼美好。下山時偶爾採幾枝野菊,帶回插在小瓷瓶裡置於案頭。野菊花到底生命力強,插一星期都花色不褪花香不減,乖乖立在那裡,默默陪我備課陪我閱讀陪我寫東西。檯燈柔和的光環照著我、照著它。那是同美麗的邂逅,同田園的邂逅,同生命的邂逅。可以說,它是我來青島後的第一個朋友,還有它的同伴:紅葉、牽牛花、石竹花、荒草徑……
可是我已有三四年沒見到這個朋友、這夥朋友了。
又一個秋天過去,再一個秋天到來的時候,同樣在那條小路,我驚愕地發現一臺鏟土機正舉起巨臂,用剷鬥把一棵爬滿牽牛花的小槐樹惡狠狠連根剷起,樹底端的野菊花瑟瑟痙攣著隨土塊落下。驚愕之餘,我開始憤怒,一股熱血湧上頭頂。瞧見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我當即問他為什麼把樹剷掉你們要幹什麼,他緩慢而堅定地回答:“開發!”我問就不能去別處開發嗎,他應道:“上頭說了,就這裡,這裡正好開發!”
後來我去了日本。一年後回來,我再次驚愕地發現原來的小路一側矗立起好幾座以藍白兩色為基調的市立學生公寓,另一側仍有鏟土機給山坡開腸破肚,小路本身也拓寬成平展展的柏油路面,兩邊人行道鋪著彩色地磚。對此我不知是應感到歡欣鼓舞,還是應為之黯然神傷。是的,我能說什麼呢?我帶的研究生就住在這漂亮的公寓群裡,每天迎著初升的太陽踩著彩色地磚驕傲地走去教室。試想,如果仍是那條小路和那片山坡,我的研究生住在哪裡呢?然而問題是,那美麗的牽牛花野菊花很可能就在我的研究生的書桌和床鋪的水泥地板下呻吟,那楚楚動人的石竹花說不定就在彩色地磚下吞聲哭泣。如今我的朋友固然多起來了,但我最初的朋友卻永遠被壓在了黑沉沉的地層深處,再也見不到它們撩人情懷的風姿,我的案頭再也不會有那束野菊花同我對視對語,而它們當初曾給我這個異鄉人的心靈那般深情的慰藉!想到這裡,我的胸口緩緩塞滿難以言喻的痛楚。
另一種懷念(2)
我知道,那其實更是懷念,另一種懷念。
鄉關何處
鄉下的大弟打來電話,告訴我老屋賣了,一萬元賣給了採石廠。理由是原來五戶人家只剩了他一家,電線杆倒了都換不起。更糟糕的是附近山頭開了採石廠,放炮崩的石子時不時飛進院子,一顆大的竟砸穿了屋頂,差點兒砸著人。
我不由得把聽筒從耳朵移開,愣愣看聽筒看了許久,好像聽筒是弟弟或老屋。我能說什麼呢?
其實,若非我一再勸阻,老屋早就賣了。我不可能回去居住,這是明擺著的事,坐待升值良機更談不上。我所以橫豎不讓弟弟脫手,是因為老屋既是老屋又不是老屋。
老屋是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爺爺一塊石頭一把泥砌起來的,坐落在三面環山的小山溝的西山坡上。房前屋後和山坡空地被爺爺左一棵右一棵栽了杏樹、李樹、海棠樹和山楂樹。春天花開的時候,粉紅的杏花,雪白的李花,白裡透紅的海棠花,成團成片,蒸蒸騰騰,把老屋裡三層外三層圍攏起來,從遠處只能望見羊角辮似的一角草擰的房脊。那時我已約略懂得杏花春雨的詩情畫意了,放學回來路上一瞧見那片花塢心裡就一陣歡喜。奶奶呢?奶奶多少有點半身不遂,走路一條腿抬不利索,自己鼓鼓搗搗在前後籬笆根下種了黃瓜、葫蘆瓜、牽牛花。很快,黃瓜花開了,嫩黃嫩黃的,花下長滿小刺刺的黃瓜紐害羞似的躲躲閃閃。葫蘆花要大得多,白白的薄薄的,風一吹,像立不穩的白蝴蝶一樣搖搖顫顫。最鮮豔的是牽牛花了,紫色的、粉色的、白紫相間的,迎著晨光,噙著露珠,嬌滴滴,輕盈盈,水靈靈,玲瓏剔透,楚楚動人。離院子不遠,有一棵歪脖子柳樹,樹下有一口井,無數鞭梢一般下垂的枝條一直垂到井口。盛夏,我和弟弟常把黃瓜和西瓜扔進井裡,過一兩個時辰再撈出來分享,涼絲絲的,一直涼到腦門。山 坡稍往上一點就是柞樹林和松樹林了,秋天鑽進去摘“山裡紅”的小果果,採蘑菇,捉蟈蟈……
小山溝很多年月裡沒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