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亭舍是供過往客人食宿設的,一般是十里一亭。本來,郡守是完全可以去專供過往官員使用的傳舍的,但熊缺卻覺得亭舍隨便,所以選在亭舍停留。熊缺還有一個隱秘,他對這亭舍甚為熟識,舍中有一位妙齡少女名叫瑩女,姿色出眾……
對這一切,李斯全然不知。他只是被安排在一個簡陋的房間裡,亭舍主人送來一份叫做“餮”的水泡乾飯和一小盤葵菜。乾飯是用粗糙的稻米做的,而且沒有煮爛,用水一泡,都一粒一粒地散開了,那葵菜也僅有一點鹹味而已。郡尉和佐史在另一個房間裡用餐,飲食比李斯強許多。
郡守熊缺在上廳,主人的接待極為熱情周到。李斯看到,主人端到上廳的是肉羹燒飯、一壺酒及好幾樣肉食,有犬肝、雞炙、羊羹、清蒸魚及一盤鮮河蟹。李斯自然不敢與郡守相比,但心中畢竟不平。如果說,在他未任小吏之前即便是再低劣的飯食也能吞嚥的話,但此時,他卻是無法忍受了。他受不了這種懸殊的等級差別、截然不同的待遇,他感到是在受汙辱,一種人格的汙辱。他覺得胸口脹滿,食慾全無,一怒之下將一陶碗糙米泡飯打翻在案上!
上蔡小吏(6)
郡守從上廳出來時已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那個名叫瑩女的少女扶著他,極盡親暱。當李斯的目光投射到瑩女身上時,頓時被她的美麗驚住了。只見那瑩女:苗條的身材,婀娜的體態,白淨的麵皮,頎長的項頸。一頭濃密的黑髮,一雙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那張紅潤的小嘴帶著甜蜜的笑意,而少女特有的稚嫩更具非凡的魅力。
瑩女無意地瞅了李斯一眼,目光就很快便離開了。李斯感到一陣心動。他第一次看到少女注意自己的目光,心中第一次升起對女性的特殊感覺。這目光給他印象太深刻了,以至於若干年後還時時記起。而那位少女瑩女也不曾料到,她這無意的一顧卻給她的命運帶來了奇異的變化!
李斯在感受著溫馨,體味著甜蜜的時候,也在深深地嫉妒和憤恨。他恨熊缺,恨這世道。為什麼熊缺能有如此豔福而他卻不能?他憤憤地想,日後若得官,一定要娶瑩女為妻,這不僅是為了愛,更是為了恨!
郡守一行是在日落時分到達鳳山倉的。次日上午,熊缺先是很嚴厲地向管理糧倉的倉嗇夫問這問那,接著又去檢視糧倉。這時,李斯才知道,鳳山倉發生了穀物黴爛和被盜事件,糧倉也需要修建。春天時郡御史曾經來過,但因受了倉嗇夫的賄賂,沒有如實向熊缺稟報。現在熊缺前來,一是要按律令對倉嗇夫進行處罰,同時讓佐史察看一下糧倉的破損情況,以便進行修建。
糧倉內確實太不像樣子。黴米的氣味直撲鼻子,倉儲簿籍上的記載也名實不符。更可氣的是那些倉中老鼠,它們碩大無朋,竄來竄去,還不時發出聲聲尖叫,十分刺耳。
李斯跟在熊缺等人身後查驗時,有一隻老鼠竟當著他的面跳到倉中大食穀物,兩隻前爪迅捷地刨動,一雙小眼瞅著陌生的來客,根本不怕人。還有一隻老鼠膽大妄為地跳到李斯的肩上,待李斯揮手打它時,它早已機靈地逃去。李斯怒火頓起,暗罵:官大一級壓死人,官倉的老鼠也如此勢利!
李斯又油然想起那茅廁中的老鼠。它們吃的是汙穢的糞便,每遇人來狗攆就驚慌逃竄。而這倉中碩鼠則不然,它們吃的是囤積的穀物,住在大屋簷的屋子裡,無所顧忌,公然出入。原來,這老鼠的世界中也有等級的差別!
顧“鼠”自憐,李斯不禁感慨萬端。在這郡府之中,他身居人下,看人臉色,受人管制,稍有差池便招來羞辱。在上司面前,他永遠是個不被看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根本不把你當人看待,哪及這倉中碩鼠獨來獨往、無所顧忌!
他又覺得那倉中的碩鼠是在恥笑他,笑他的卑賤,笑他的低微!
他不禁想到:人有君子和小人之分,地位有高下之別,就像這老鼠一樣,全看處於何等環境。熊缺何能,他憑什麼那樣趾高氣揚,目中無人?還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郡守!那些高官貴人們何能,他們憑什麼衣錦繡、屋華屋、飲瓊漿?還不是因為他們手中擁有一份權力!
這樣想著,李斯越發感到自己像廁中鼠那樣汙穢低下。他發誓擺脫貧賤,出人頭地,決不能這樣永遠屈居他人之下。若如此,毋寧死!
鳳山倉的管理是極其混亂的。穀物的腐爛如同管倉人一樣腐敗。郡守熊缺大發雷霆後決定對倉嗇夫和郡御史進行嚴厲懲處。
李斯對此毫無興趣、毫不關心,這事本來就與他無關。他考慮的是自己的事,反覆浮現在他腦際的是仰食積粟、坦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