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情是家屬認屍收屍,相比鋼刀一揮將頭從脖子上砍下來,現在要把它們一一裝上去,技術上的難度無疑是大多了,同時整個過程也很複雜。首先要在當時血肉模糊、一百餘顆人頭猶如西瓜亂滾的刑場仔細辨認出自己親人的首級,就遠非一件易事,而且還需將它們準確地連線在相應的屍身上。何況前面也已經說了,這次被斬首的除哭廟案的十八名書生外,尚有其他要案大案的大批人犯,七橫八豎、血肉模糊地疊在一起,誰弄得清啊!向劊子手行賄以求得指點,於是就成了當時情況下唯一可行的手段。說起來,這也是那時的司法工作者撈外快的一個慣例,彼此心照不宣,皆大歡喜。幾天以後,當這亂糟糟的一切好不容易料理停當,巡撫衙門催解八名首犯家屬的令牌早已火速遞至。由於清代一人犯法,全家同坐是寫在國家憲法裡的煌煌大律,罪犯家屬無一能逃脫得了被流放的命運。除懷中嬰兒可依例倖免外,其他的人當天下午即被押解上路。“至五、六、七歲皆手杻,其長大者皆械繫,哀號痛哭,聲聞數里,行道之人無不寒心,泣下數行,而唾罵(巡)撫之慘刻者……驅出閶關,遠涉寧古塔。”我們故事中主角的妻子、兒子和兩個女兒自然也不例外。在冰天雪地、寒冷不堪的東北遼陽,他們大約一直生活到二十年後,才在某些有政治背景的朋友的奔走與救贖下,才得以僥倖還鄉。看來一個人的生命有時就是這樣,飄忽、無助、身不由己。“關河歷盡霜花白,歲月移來鬢影蒼”,作為犯屬親家的吳江詩人沈永令這兩句詩儘管藝術上多少還顯得有些稚嫩,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對他們一生的不幸與坎坷遭際作了凝練的概括。 txt小說上傳分享
書評家的真面目(2)
關於金聖嘆——前述遺書作者在刑場上的出眾表現,一向有各種精彩紛呈的版本,有興趣的讀者儘可在孟心史與周作人論述此人的專文裡找到詳盡的蒐集。不過有一點大致可以肯定,那就是他臨終前的談笑自若與慷慨赴死。我懷疑瞿秋白當年在江西獄中所發出的“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呀!世界第一”那一聲感嘆,很有可能就是從他遺書中得到的靈感。而且讓人特別感到有意思的是,這位當時政府眼裡的所謂政治*分子,在一生的幾乎所有時間內,卻一直是位遵紀守法、相當本份的職業作家兼書商。儘管不幸生於異族入侵、朝代更替的尷尬年代,又身處滿街都是愛國志士的三吳中樞蘇州,但他的政治態度和立場卻一直顯得相當的曖昧,至少不像他的同時代人那樣,對新政府要麼公開歸順、邀功爭寵,要麼始終懷有公開的或秘密的敵意。我們既無法在復社黨員光榮的花名冊上找到他的名字,更不可能從革命歷史博物館或當地郡志里弄到什麼證據,足以證明他確實像陳子龍、顧炎武那樣直接參加過與清廷的抗爭。如果有誰正好於順治初年去他位於蘇州憩橋巷一帶的家中拜訪,相信他的街坊和朋友會很樂於向你描繪他們眼中金的形象。首先他們會告訴你,這是一個樂善好施者和類似評彈藝人那樣言談詼諧、行止誇張的潦倒書生,然後是星象家、詩人、孝子、預言大師、文藝批評工作者、酒鬼、作家、佛教徒、慈父,以及滿腦子弄錢妙法、善於炮製暢銷書的坊間書賈。甚至這些概括尚不足於表現他生活和政治面目的全部,對於某些有著激進民族主義觀點的研究者來說,還有一件更讓他們感到痛苦並沮喪的事情,那就是現在仍然完好保留在金個人文集裡的那篇讓人眼界大開的《感春八首》詩前的自序。儘管很多人出於各種各種動機,多年來對此裝作沒看到似的,倒也不見得有人敢公然否認它的存在。這篇序言的全文是這樣的:“順治庚子八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日,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諭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為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我們忍辱負重的前朝遺民生平的唯一知已,竟然是作為異族最高統治者的當今皇上,這確實聽起來讓人感到非常吃驚,甚至有些不大敢相信。因此作者乍聞之餘“感而淚下”“北向叩首敬賦”云云,想來也就應該很容易得到我們的寬容與理解。
最早接收到這篇序文所發出的強烈政治訊號的是民國初年的鄧之誠。他形容自己當時的古怪感覺是“以工於抨擊肆無忌憚之人,忽又感激聖恩,令人發笑。”滬上學者金性堯先生對此文的真實性也曾有過懷疑,好在他很快就從清初名僧木陳的《北遊集》裡找來了佐證。根據這位生平不打誑語的蘇州大和尚的回憶,當年他在北京與順治剛一見面,後者就向他打聽金聖嘆其人,並認為金“批評《西廂》、《水滸》,議論盡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其中“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