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把人生看作是蠟燭在風中的燃燒,或一滴水珠在太陽下蒸發的過程,深信只有窮盡一切可能性,充分享受生活的樂趣,才是人生真正重要和有意義的。現在年紀雖然越來越大了,但這一信念卻始終沒有任何改變。當然,在內心裡,他也承認自己的精力與生活熱情已有些不如從前,雖說策劃暢銷書、打秋風、走後門、搞*演出這些事還在繼續進行著,但相比往日的激情與投入,現在只能說是處於一種勉強維持的狀態吧!怎麼說呢?也許,讓一個仕途厭倦者嚮往山林並不太難,但讓一個在天空行走的人回到地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此時是公元一六七三年的殘冬,朔風悽緊,江凍岸裂,從昨日黃昏時分起下的那場雪慢慢覆蓋了芥子園後面的鐘山。南京城裡雪深及膝,街道冷清,行人稀少,商鋪店家早早上了店板,回家與老婆孩子烤火爐去了。正是在這樣的嚴寒日子,以籌措個人文集《一家言》刻資的名義,李漁再次帶了他那群鶯鶯燕燕們主動出擊,到北京山西等地大撈了一把之後,精疲力竭回到了家門。甚至來不及撣去肩頭的霜雪,他就迫不及待地躺進書房內那隻奇特的暖椅,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旅途的倦意頓時一掃而盡。說起來,這把前後置門、兩傍鑲板、形狀古里古怪的椅子也是他一生中那些巧奪天工的發明之一,甚至可以說是其中最出色的——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如果光從外觀上看,這玩藝頗有些像是今天大小公司里豪華的老闆椅,但內在功能上的差異何止天壤之別。光憑它那神奇的節能效果,就值得現在全國各地供電部門的領導們好好學習。根據《閒情偶寄》裡的原始記錄,這把神奇的椅子每天只需消耗很少一點木炭,就能讓你一整天都享受如坐春風的感覺。還是讓我們來聽聽他自己是怎麼說的吧:“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屜)於腳柵之下……抽替以板為之,底嵌薄磚,四周鑲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則火氣不烈,而滿座皆溫。自朝至暮,止用小炭四塊。”“只此一物,御盡奇寒”。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笠翁在南京(12)
當然,此椅之妙應該遠不止於此,從形式和結構上來分析,可以說它充分體現了現代傢俱一物多用的風格與特徵,這在十七世紀的中國工藝史上無疑具有先鋒意義。比如你累了時可以當床睡覺,肚子餓時又可以當餐桌,置炭的抽屜裡放一香餅,就是現成的香爐。在桌面上鑿孔放硯臺,可免因天冷墨汁結冰、動筆寫作時必須時時呵凍之苦。而衣服受潮時又可作熏籠用。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有需要,它在關鍵時刻據說還能頂替轎子的作用:“遊山訪友,何須另覓肩輿? 只須加以槓柱,覆以衣頂,則衝寒冒雨,體有餘溫。”接著他又繼續強調說,有了這寶貝,古人說的王子猷雪夜訪戴的私人遊艇,大可當廢品賣了,孟浩然踏雪尋詩的那匹毛驢也可宰掉下酒了。話雖然說得有點誇張,但東西確實是好東西,加上造價低廉,如果能夠批次生產投放市場,所獲得的收益,想必要比他為賺錢而編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強多了。然而遺憾的是,十七世紀中葉的中國還遠不是一個商品社會。因此,儘管他具有超眾的經商頭腦,也只能在書房窗下擱著,暴殄天物,而無法讓它在南京乃至全國的各大商場裡賣瘋賣火。一想到這,真叫人不由得感慨系之。但不管怎麼說,作為對皓首窮經、謀生計拙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命運的反動,這把椅子以及坐在上面的這個可愛的老頭,他的才華、智慧、悖逆時尚的作派、商業頭腦、以及對世俗的熱愛,現在至少已經為越來越多的公眾所接受和欣賞了,並且將在他所處時代的文學史上留下了應有的位置。
李漁離開南京的準確日期是公元一七七七年正月的一個灰濛濛的早晨。當時的原因一是因為兩個兒子都在浙江讀書,平時生活上相互照顧不便;當然這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兄弟倆當時都已到了科試的年齡,迫切需要名人父親前去輔導照料,包括走走門路和打通必要的關節等等。二是作為李漁衣食父母的那些達官當道者有的已調離南京,剩下的似乎也不再像從前那麼慷慨了。再者就是傳統意義上的葉落歸根一一害怕自己將來老死他鄉,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擔憂與恐懼。總之,在經歷了反覆的不無沮喪的權衡考慮後,他最終還是決定返回杭州定居,在西湖的水光瀲灩、山色空濛間度過自己餘下的歲月。經政府特批,李漁接受了毗鄰吳山的一塊廉價空地作為晚年的居所。此舉從表面上看是出於經濟窘迫,但從精神角度而言可能還存在另外的解釋:這個自號湖上笠翁的人,生平喜好女色,如果不是由豔比西子的西湖來為自己的一生畫上圓滿的句號,還能找到什麼別的更好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