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裡,薛公款待一位新來的客人。款待的方式是和其他一些門客坐到自家的堂內,圍在取暖的火前吃夜宵。前面說過,堂是一種開放式的空間,三面有牆,正面卻無門也無牆,百分百地對外敞開。這樣的結構在天氣冷的時候,保暖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一夜正是因為這個問題,薛公的堂內發生了衝突,還鬧出了人命。
那時候沒發明桌椅板凳,人們都是跪坐在地面的席子上。兩條腿長時間給壓在屁股底下,難免會發麻,需要活動活動。一位門客大概就是這樣挪動了幾下自己的身體,沒留神便移到了那新來的客人與火堆之間,擋住了暖和的熱量。
這客人看來也是個爆脾氣,胸中湧起的憤怒立刻比面前的火堆還要熾烈。不過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找防礙自己取暖的那個人算帳,反而把氣撒到薛公的身上,聲稱招待他的飯不好吃,丟下食物就要告辭離去。
這當然是要給薛公難堪,傳揚出去還會壞了他招賢的美名。
薛公的反應是急忙起身,攔住了客人,什麼也沒多說,直接把自己手裡的飯食遞到他的跟前。
嫌給你的飯不好吃,那就吃我的吧,看味道是不是一樣。
不管薛公心裡怎麼想,他這樣仁至義盡的行動,實際是反過來把客人逼進了死角。
當時客人的臉一定漲得通紅,發自內心的羞慚讓他無地自容,愧悔已極中,血性的他竟然“自剄”,拔出刀或劍(可能是後者,那時計程車人喜歡帶劍)抹了脖子。
一個剛烈生命的消失,給薛公換來了更響亮的禮賢下士的名聲,士人“以此多歸”。薛公對各色人等不論能力強弱,階層高低,幾乎是來者不拒。甚至連兩個被人看不起的街頭混混兒,一個只會像狗一樣鑽牆洞偷東西,另一個只能表演學雞叫的口技,人稱雞鳴狗盜之徒,薛公也照單全收。
雞鳴狗盜總還算是一技之長,接下來的一個人卻似乎什麼手藝也不會,他的到來實實在在地考驗了一把薛公的寬容度。
這個人在《史記》上叫馮驩,《戰國策》裡寫作馮諼。他來見薛公的時候,腳下拖著一雙草鞋,身上帶著一把破劍,別人的劍柄上多少會有點裝飾物,他的劍柄卻只纏著草繩,十足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
跟接待別的來客一樣,薛公謙遜地問馮驩:“先生遠辱,何以教文也?”
委屈您遠道而來,對田文有什麼指教?
言語中的意思是問他有什麼專長。
馮驩回答:“聞君好士,以貧身歸於君。”
窮得實在沒辦法了,聽說您招人,來討口飯吃。
這也就是說,他除了把自己弄得很窮以外,什麼本事都沒有。
可能從來沒見過誰如此坦率地承認自己無能,薛公覺得此人很是有趣,反正以他的實力,不在乎多養一個吃閒飯的。由著這份興致,他不再多問,就命人把馮先生請進了館舍。
薛公的館舍分代舍、幸舍和傳舍三個等級,待遇也高低不同。馮驩既然沒什麼本領,自然被安排在最抵等的傳舍,每天的飯菜大概只是主食配蔬菜,沒有大魚大肉。
一無所長還能被賞飯吃已經很不錯了,馮驩卻偏不知足,竟然彈著那把破劍唱起了詠歎調:“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劍啊咱們走吧,這裡沒有魚吃呀。
薛公並沒有忘了有趣的馮驩,收留十天之後,他把管理館舍的傳舍長叫了來,詢問馮驩的表現。傳舍長便將馮先生整日練歌的情形如實地稟報。薛公聽了以後,想來是覺得這個人臉皮厚得實在有意思,乾脆下令讓馮驩搬到有魚吃的幸捨去住。
馮驩來到幸舍,才吃了五天的魚,就又開唱起來:“長鋏歸來乎,出無輿。”
有魚吃了,可是出門還坐不上馬車啊。
薛公正巧又在向傳舍長打聽馮驩,知道他仍在放歌,心裡應該會有些不高興了,不過既然已經遷就了他一次,就把好人做到底吧,再次傳令給馮先生搬家,到有車坐的代捨去。
又過了五天,薛公第三次問傳舍長馮驩的情況,聽到的回答是,馮先生的個人演唱還沒完呢!這一回唱的是:“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自己有魚吃,有車坐了,可是還沒有錢養家呀。
薛公這次的反應照司馬遷的說法是“不悅”'6',不高興之後也顯然就再沒理馮驩。可是《戰國策·齊策四》上卻說,薛公詢問左右,得知馮驩有一位老母親,便派人“給其食用”供養她。這樣人們終於聽不到馮驩那令人討厭的歌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