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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都放鬆了。他很倦怠,話也懶說,只聽我講,張開眼又閉上。我雖然天天見到他,只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阿圓呢?是我的夢找到了她,還是她只在我的夢裡?我不知道。她脫了手套向我揮手,讓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為我織的手套與我相親了。

快過了半年,我聽見她和我女婿通電話,她很高興地說:醫院特地為她趕製了一個護腰,是量著身體做的;她試過了,很服帖;醫生說,等明天做完CT,讓她換睡軟床,她穿上護腰,可以在床上打滾。

但是阿圓很瘦弱,屋裡的大冰箱裡塞滿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東西。她正在脫落大把大把的頭髮。西石槽那邊,我只聽說她要一隻帽子。我都沒敢告訴鍾書。他剛發過一次燒,正漸漸退燒,很倦怠。我靜靜地陪著他,能不說的話,都不說了。我的種種憂慮,自個兒擔著,不叫他分擔了。

第二晚我又到醫院。阿圓戴著個帽子,還睡在硬床上,張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劉阿姨接了電話,說是學校裡打來的讓她聽。阿圓接了話筒說:“是的,嗯……我好著。今天護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說還不行呢。老偉過來了。硬床已經拆了,都換上軟床了。可是照完CT,他們又把軟床換去,搭上硬床。”她強打歡笑說:“穿了護腰一點兒不舒服,我寧願不穿護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滾。”

大夫來問她是否再做一個療程。阿圓很堅強地說:“做了見好,再做。我受得了。頭髮掉了會再長出來。”

我聽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馬的談話。

男的問:“她知道自己什麼病嗎?”

女的說:“她自己說,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她很堅強。真堅強。只是她一直在惦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握著鍾書的手,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

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裡,連夢裡的媽媽都沒有了。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我連夜做噩夢。阿圓漸漸不進飲食。她頭頂上吊著一袋紫紅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麼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麼管子,輸送到她身上。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著杯裡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隻又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沒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著杯子裡的清水,潤她的嘴。她直閉著眼睛睡。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疲勞得都走不動了。我坐在鍾書床前;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他的床邊。我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夢是反的。”阿圓住院已超過一年;我太擔心了。

我抬頭忽見阿圓從斜坡上走來;很輕健。她穩步走過跳板;走入船艙。她溫軟親熱地叫了一聲“娘”;然後挨著我坐下;叫一聲“爸爸”。

鍾書睜開眼;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看著她;然後對我說:“叫阿圓回去。”

阿圓笑眯眯地說:“我已經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鍾書仍對我說:“叫阿圓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摟著阿圓;一面笑說:“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夢是反的;阿圓回來了;可以陪我來來往往看望爸爸了。

鍾書說:“回到她自己家裡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們熱鬧熱鬧。”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裡去。”

阿圓清澈的眼睛裡;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她說:“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陽已照進船頭;我站起身;阿圓也站起身。我說:“該走了;明天見!”

阿圓說:“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過跳板;我隨後也走上斜坡。我彷彿從夢魘中醒來。阿圓病好了!阿圓回來了!

她拉我走上驛道;陪我往回走了幾步。她扶著我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裡去。娘……娘……”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