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他自己
看來,這種姿勢未免有點兒粗野,只有在不拘小節的一夥病人中才算不了怎麼一回
事。可是他渾身沒有勁兒,吃飯時情緒不免十分惡劣。本來呢,他總乘用膳的時間
排愁解悶,藉此機會自娛。
事實的真相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對這點也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努力剋制的
那種丟臉的腦袋抖動狀態,並不光是他的身體引起的,也不能歸咎於這兒的空氣和
適應水土所作的努力,而是體現出他內心的某種激動,和排愁解悶有直接關係。
肖夏太太總是很晚才坐到餐桌上來。她來之前,漢斯·卡斯托爾普總是坐立不
安,因為他得等著聽玻璃門的砰砰聲,她一進門來就必然發出這種聲音。他知道自
己聽到這聲音準會驚跳起來,臉色頓時沉下,這已成了常規。以前遇到這種情況,
他總是生氣地搖搖頭,怒氣衝衝地目送這個粗心大意的遲到女人坐到“上等俄國人
餐席”上去,有時他甚至在牙齒縫裡迸出一言半語的罵人話來,發出惱火的抗議聲。
但現在他不是這樣了,只是在菜盆上低垂著頭,咬緊嘴唇,或者有意把腦袋轉向另
一側,因為他的怒氣看來已經消散,似乎不想再隨便責備她了;不但如此,他還隱
隱感到別人對她的非難,自己也有過錯,也得負一部分責任呢。一句話,他感到害
臊。說他為肖夏太太害臊是不確切的,而是他自己在大夥兒面前怪難為情的——其
實他這麼想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在餐廳裡,沒有把肖夏太太的惡習和漢斯·卡斯托
爾普的害臊放在心上。 也許只有坐在漢斯右邊的女教師恩格爾哈爾特小姐是個例外。
這位可憐的人兒已經看出,由於漢斯·卡斯托爾普對關門聲顯得神經過敏,這
位同桌而坐的青年人對那個俄國女人似乎懷著某種激情。此外,如果拿他那副神態
跟實際情況相比,卻又算不了什麼。再說他假裝無動於衷——由於漢斯缺乏演戲才
能和這方面的訓練,他裝模作樣的本領很不高明——,可並非意味著對那個女人不
感興趣,而是說明他的情感已向更高的階段發展。恩格爾哈爾特小姐對自己一無所
求,但對肖夏太太卻頌揚備至,結果有一點顯得很突出:漢斯·卡斯托爾普雖不是
一下子地,但到頭來終於清晰地看出她是在從中撮合。他對此甚至有些反感,但還
是心甘情願地任她擺佈,愚弄。
“砰——砰!”那位老處女說, “那就是她。您不用抬頭瞧就肯定知道是誰來了。
當然囉,她過來了,活像一隻小貓兒溜向牛奶盆,走路的姿勢多美呀!我真想跟她換
個位子,這樣您就可像我那樣把她飽覽一番了。我知道您不想老是掉過頭來瞟她—
—天知道,要是她看出這點,她簡直會得意忘形的……現在她在跟同桌人打招呼了,
您應當瞧一下,看她這副模樣真令人振奮!像現在她這樣談笑風生的時候,腮幫兒上
就泛起一個酒窩來,但酒窩並不經常有,只是憑她高興。咳,真是一個如花似玉的
孃兒,但她嬌生慣養,所以才這麼隨便。這樣的人兒誰都會愛上的,不管你願不願
意。儘管她們莽莽撞撞會使你惱火,但惱火只會惹你更喜歡她們。叫你惱恨之後又
不得不愛,真夠味兒……”
女教師就這樣在漢斯身邊悄悄耳語,老處女毛茸茸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說明
她的體溫已反常地升高,同時娓娓動聽的話句句說到可憐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心裡。
他是一個不很有主見的人,需要從第三者中證實肖夏太太是個迷人的孃兒。此外,
這位年青人又希望自己的感情讓外界推波助瀾,因為他的理智和良心都陷入了死胡
同。
不過老處女這席談話實際上起不了什麼效果,因為恩格爾哈爾特小姐對肖夏太
太的瞭解程度,充其量和療養院裡其他人差不多。她不知道她的底細,甚至無法誇
口說她們兩人已經結識。她在漢斯·卡斯托爾普面前唯一可以擺老資格的地方,就
是肖夏太太過去曾在柯尼斯堡住過——柯尼斯堡離俄國國境不遠——而且懂得點兒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