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蒂恩納佩爾所說的他那種“昏昏欲
睡”的癖好,也就是說,有時他會什麼都不想,呆呆地像打盹那樣凝望遠處出神。
不過他身體總算健康正常,打網球和划船都有一手,可惜他不大愛打槳,而喜歡夏
夜在烏倫霍爾斯特烏倫霍爾斯特(Uhlenhorst),是漢堡的一個市區。擺渡房的露臺
上坐著欣賞音樂,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茶,一面呆望著燈火通明的小船,而天鵝則在
波光瀲灩的水面上遊弋。只要你聽他用冷靜的、理智的、同時有些低沉、單調而帶
著一些鄉土方言的腔兒說話,只要你看到他是一個標準的碧眼金髮男兒,他的頭髮
修剪得多麼整潔,帶有一些古典風味,而且從冷冰冰、慢悠悠的風度中流露出祖先
遺傳下來某種自己完全覺察不到的自負情緒,你就決不會懷疑漢斯·卡斯托爾普是
地地道道從這塊鄉土成長起來的,在本土中自得其樂。即使他反躬自問,他對這點
也不會有絲毫懷疑。
海濱大城市的氣氛——潮溼的空氣,世界各地彙集在這兒的零售商商業網以及
優裕的生活,使他心情十分舒暢。他先人曾在這兒度過一生的光陰,現在他又輕鬆
愉快、悠然自得地呼吸這兒的空氣。他聞到的是水、煤炭、柏油散發出來的氣味以
及殖民地堆積如山的貨物發出的臭氣,他看到的是碼頭上巨大的蒸汽起重機彷彿大
象在工作那樣,既聰明沉著,又力大無窮。它們把一袋袋、一捆捆、一箱箱、一桶
桶以及一瓶瓶重達數噸的貨物從遠洋輪船的腹部吊上來,卸到火車及貨棚裡去。他
看到商人們像他自己一樣穿著黃色的橡皮外套,在中午時分麇集到波爾斯地方,他
知道那兒非常熱鬧,每個人都易於獲得發請帖赴宴的機會,從而一下子提高了他的
信用。他看到了船塢那邊萬人攢動(以後,這兒是他特殊的興趣所在),也看到了幹
船塢里亞洲輪與非洲輪龐大無比的船身,它們高得像塔一樣,龍骨和螺旋槳都露在
外面,由樹枝般粗的撐條支援著,它像怪獸那樣孤苦無助地躺在乾燥的土地上,下
面擁滿了侏儒般的人群,工人們擦洗著,錘打著,粉刷著。他又看到蓋有屋頂的煙
霧騰騰的船臺上,船舶高高隆起,船身里正在構築一條條的肋材,而工程師們手持
設計圖紙和排水錶,向造船工人們發號施令——所有這些,漢斯·卡斯托爾普從青
年時代起就十分熟悉,並在他心中喚起了依依不捨、異常親切的感受。當星期日上
午,他和吉姆斯·蒂恩納佩爾或表哥齊姆森——約阿希姆·齊姆森——坐在阿爾斯
特河畔的亭園裡用早餐,吃著溫熱的圓麵包和燻肉,外加一杯陳葡萄酒,以後再靠
在椅子上抽一支菸時,他幾乎已找到生活的最高樂趣;因為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
那就是他愛生活得舒服些,儘管他有些貧血,看上去文質彬彬,他骨子裡還是追求
吃吃喝喝的生活享受,像一個貪婪的乳兒那樣依戀著母親的乳房。
這個有民主氣息的商業城的上層統治階級,將高度文明賜給它的孩子們,而漢
斯則悠閒而不失尊嚴地將這種文明承載在自己的肩上。 他身子洗得像嬰兒一樣乾淨,
叫裁縫做的衣服都跟當時他那個圈子裡的青年人那樣時髦流行。他的一束內衣都小
心地作過標記,放在一口英國式的衣櫃裡,由莎萊安極其小心地照管著。漢斯·卡
斯托爾普在外面求學時,就一直按期把衣服寄回家來洗滌修補(他有一句箴言:帝國
之內除了漢堡外,沒有別的地方懂得燙衣藝術),只要他漂亮的花襯衫袖上有些皺,
他心裡就老不舒服。他的手看起來雖不特別嬌貴,卻保養得很好,面板十分光潔。
手上的裝飾品是一隻鏈式白金戒指和祖父傳給他的印章戒指。他牙齒不很堅實,常
常有些毛病,並用金子鑲過。
無論他站著還是走路,他肚子總稍稍有些突起,很不雅觀,但他就餐時的姿勢
十分優美。 同桌旁的人聊天時, 他總彬彬有禮地挺直了上身(說起話來當然很有分寸,
而且帶些鄉土方言), 當他用刀叉分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