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傷風發熱”,像山下人們常說的那樣。不過也很難把兩者嚴格區別開來。漢
斯·卡斯托爾普懷疑這幾分寒熱是不是受涼以後才有。他剛上山時,顧問大夫就建
議他同水銀溫度計打交道,結果沒有聽從,現在他不由懊悔起來。現在可以看出,
大夫的建議很有道理,而塞塔姆布里尼對此嗤之以鼻,倒是極不公正的。塞塔姆布
里尼這人三句不離本行,說來說去無非是共和國以及所謂“優美的文體”。漢斯·卡
斯托爾普看不起共和國和“優美的文體”之類,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細看體溫
表的度數,由於光線刺眼,度數好幾次顯得模糊不清。於是他只得費勁地把這個用
具翻來轉去,讓度數再次出現。它仍是三十七點六度,而且是在早上!
他異常激動。他手裡握著體溫表,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兩三次。不過這一回他是
平握著的,免得豎向擺動時會出毛病。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盥洗臺上,暫且
帶著大衣和毛毯去作仰臥療法。他一坐下來,就按照以前學會的方法把毯子披在身
上。他熟練地先把身體的兩側一一裹住,再從下面包緊,於是靜靜地躺著,等待著
第二次早點和約阿希姆的來到。他有時微笑起來,彷彿對某個人在笑。他胸部不時
一起一伏,而且不安地顫動;為了氣管黏膜發炎,還忍不住連連咳嗽。
當十一點鐘約阿希姆聽到打鑼聲走到漢斯房裡,叫他一起用第二次早膳時,他
看到他依舊躺著。
“怎麼啦?”他走到對方的臥椅邊驚異地問。
漢斯·卡斯托爾普一時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坐在他的前面。過一會兒他才答道:
“報告最新訊息,我有點兒體溫。”
“這是什麼意思?”約阿希姆問。 “你感到自己有寒熱嗎?”漢斯·卡斯托爾普回
答之前又讓對方等待片刻,然後懶洋洋地說。
“寒熱嘛,親愛的,我早已感覺到了,上山後一直是這樣。不過這不僅僅是主
觀的感覺,而是確鑿的事實。我已量過體溫了。”“你已量過了?用什麼量的?”約阿
希姆驚叫起來。
“當然用一支體溫表囉,”漢斯·卡斯托爾普用不無譏刺挖苦的口氣說。“護士
長已賣了一支給我。為什麼她口口聲聲叫‘小夥子’,我也莫名其妙。這很不恰當。
可是她不失時機地賣給我一支好的體溫表。要是你想核實一下我的體溫究竟多少,
那麼就在盥洗臺上,你自己看吧。它只是稍稍有些升高。”
約阿希姆轉身踅進房間裡。他回來時吞吞吐吐地說:
“不錯,是三十七點五五度。”
“那麼它已退些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急匆匆地回答。 “剛才是三十七點六度。”
“在上午,這點溫度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約阿希姆說。 “這真有點兒不尷不
尬,”他說著就站到表弟身邊,像真的站在“不尷不尬的人”的面前似的,兩手叉腰,
腦袋低垂。 “你得上床睡了。 ”
漢斯·卡斯托爾普已準備好回答的話。
“我真不懂, ”他說, “為什麼我只有三十七點六度就得臥床,而你和別的許多
人熱度都不比我低,卻都可以在這兒逍遙自在地走來走去。”
“這可是兩碼事, ”約阿希姆說。 “你的病情急,但不礙事。你是感冒引起的寒
熱。”
“首先, ”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說,這回他說話時竟甲乙丙丁地分起類來。“我
不明白,為什麼發‘礙事’的寒熱時非躺在床上不可——我暫且假定有這種‘不礙
事’的寒熱存在——,而發其他性質的寒熱卻不必躺在床上。其次,我可以老實告
訴你,我這次傷風引起的熱度並不比以前高。我的立場是,”他最後說, “三十七度
六就是三十七度六。要是你們有這幾分寒熱可以跑來跑去,我也可以嘛。”
“我剛上山時,得臥床四星期哩,”約阿希姆反駁他。 “只有後來事實證明臥床
休息熱度仍不退時,他們才允許我起床。”
漢斯·卡斯托爾普微微一笑。
“怎麼啦?”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