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他突然感到一陣輕
微的昏眩,渾身很不舒暢。他用手矇住眼睛,兩三秒鐘後才恢復過來。他看出登山
已經結束,火車已開過峽谷的頂峰。這時,火車在山腳下的平原上平平穩穩地向前
行駛。
時間已快八點鐘了,但暮色尚未籠罩下來。遠處還可以望見一片海面。海水是
青灰色的;靠近海岸的地方,一片黑魆魆的樅樹林一直往上伸展到周圍的高地,越
向上面樹叢就越稀疏,最後只剩下一塊塊光禿禿的、像繚繞在薄霧中的岩石。火車
在一個小車站上停下來。漢斯·卡斯托爾普聽到外面有人在喊,達沃斯村到了。現
在他快要到達目的地了。忽然,他身邊響起約阿希姆·齊姆森的聲音,這是他表哥
悅耳的漢堡音調,表哥說:“嗨,你到了,現在就出來吧!”他向外一望,只見約阿
希姆正站在視窗下面的月臺上,身穿一件棕色的寬大外套,頭上沒戴帽子,看去從
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健康。他笑著繼續說:“你快出來吧,別忸忸怩怩了!”
“可是我還沒有到呢, ”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知所措地說,依舊坐著不動。
“到站了,你已到了,這個村子就是。這兒離療養院較近。我已叫了一輛車子。
把你的東西交給我吧。”
於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在到達與重逢的一片激動與歡笑聲中,把手提包、冬季
大衣和帶有手杖及雨傘的一卷旅行包一一交給他,最後把那本《遠洋客輪》也遞給
他。然後他沿著狹長的過道走出車廂,跳到月臺上,向表兄致意。也可以說直到此
時,他才親自晤見了表兄。他們重逢時並沒有熱情洋溢的表示,這在頭腦冷靜的人
們中間往往有這種習慣。說也奇怪,他們之間彼此一直不喊名字,僅僅是為了不使
內心熱烈的真情流露出來。因為他們不叫對方的姓,所以互相就用“你”來稱呼。
這也是表兄弟之間根深蒂固的一種習俗。
當他們急匆匆地、同時也有些尷尬地握手時,一個身穿號衣、帽上拖著緶子的
人在旁瞅著。這時他向前走來,問漢斯·卡斯托爾普要行李票;因為他是山莊國際
療養院的門房,當兩位紳士驅車直接前去進晚餐時,他願為達沃斯村車站的這位客
人拎那隻大箱子。那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地十分顯眼,漢斯·卡斯托爾普向約阿希
姆·齊姆森問的第一句話就是:
“他是退伍軍人嗎?他為什麼跛得這麼厲害?”
“哼,當然不是!”約阿希姆帶著幾分尖酸的語調回答說。“一個退伍軍人!他膝
蓋上有毛病哪,或者說,他過去鬧過病,後來膝蓋骨給截去了。”
漢斯·卡斯托爾普迅速思忖了一下。“原來如此!”他說,一面走,一面回頭向
跛子瞥上一眼。 “可是你仍無法叫我相信,你還保留著那種氣派。你劍上的纓帶還沒
有解開,看來你剛好參加軍事演習回來。”他斜眼瞅一下他的表兄。
約阿希姆的個兒比他高,肩頭也比他寬,看去年富力壯,彷彿生來就配做一個
軍人似的。他面板黝黑,在碧眼金髮、膚色白皙的種族裡,他這副模樣兒並不罕見。
他臉色本來也是黑黝黝的,長期給日光曬著,幾乎變成古銅色了。他眼睛又大又黑,
嘴兒也長得很不錯,上唇蓄有一抹黑黑的鬍子,要不是他的耳朵有些招風,他簡直
是個美男子。在以前某一個階段裡,這對耳朵是他生活中唯一引以為憾的事。現在
他又有其他煩惱了。漢斯·卡斯托爾普繼續說:
“你就要跟我一起回老家吧?我看沒有什麼事礙著你。”
“就要跟你回去?”表兄用那對大眼睛直愣愣瞅著他問。這對眼睛一向是很溫柔
的,不過在這五個月間卻顯得有點兒慵倦、甚至是憂鬱的神色。“你說什麼時候?”
“三星期以後。 ”
“嘿,在你的腦瓜子裡,你已在打算回家了,”約阿希姆回答。 “哎,等一下,
你可才到哪。三星期對我們這兒山裡人來說當然算不了什麼,不過對你,對你這個
來這兒作客、而且只想呆上三星期的人來說,這段時間確實不短。你先得適應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