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黑漆漆的,還不如玉米麵吃得香了。但總是說,等過年吧,過年就好了。人們費了一年的力氣,湊合了一年,彷彿就為的過年這幾天。人們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天天過好日子哪過得起,只好把好日子濃縮了。因此,人們準備過年的積極性是無法阻擋的,就像對一場好戲的等待,誰都不想聽到一個聲音說,戲沒有了,不要等了。人們是死也不相信這種話的,就連那些心灰意冷的被管制的階級敵人,也會和村人們一起忙碌起來,有力氣的出力氣,有技能的出技能,一時間忘了階級不階級的事了。比方會裁做衣服的老悶,平時沒人敢去找他,到這時也就顧不得了,他腦子再反動,剪子不反動就行了,況且他還不收錢。還有會剃頭的四圈,這時候家裡也出出進進的不斷人,一點不怕四圈乘機割下一隻耳朵或是割斷貧下中農的喉嚨。大隊組織的縫紉組和理髮鋪是有的,但年下人太多了,做不過來是一樣,這鋪子還要收工分,一個頭半個工,一件衣服一個工,不然人家憑什麼做?到這時候,也就看出階級敵人的好處了,他就是想要工分,也沒那膽量啊。
讓人們無奈的,是生活不止是日子這一層,日子上邊還有一層,那就是政府和政策,上邊那層有時候和下邊相安無事,有時候,卻是能把下邊這層翻個個兒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年下挪,挪到臘月十六的時候,大隊喇叭裡忽然公佈了一個通知:為了響應黨中央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全村所有的勞力,包括縫紉組、理髮鋪、小賣鋪、磨面房、粉房、磚窯以及木工、瓦工等等,全部投入到挖土墊沙運動中去,一個不能少,一天不能缺,大幹一個月,把沙土變良田!
通知是生產大隊長金七友廣播的,接著村支部書記米囤固又作了補充,說要革命、生產兩不誤,一手抓清理階級隊伍,一手抓挖土墊沙,白天挖土不準請假,夜裡開會更不準請假,過一個徹底的革命化的春節。至於那些舊風陋習,該簡的就簡該破的就破,豆腐什麼時候不能做?年糕什麼時候不能蒸?大年初一不拜年它還是初一,咋說它也變不成十五吧?
通知的當天,生產隊長會議也召開了,會開完隊長就回去開社員會,先做動員,再一家一戶地分土方、地塊。土方、地塊是人均一份,老的、少的、病的、殘的,甚至連李家兄弟的瘋娘都沒逃過。開粉房的生產隊也都停了粉房,成堆的粉芡白花花地堆在房頂上也顧不得管它了,任務是這樣地艱鉅,氣氛是這樣地緊張,黨支部書記米囤固都出來說話了,他一說話,大年初一就是光屁股過大家也得認了。
這一來,李三定這個隊的生產隊長倒鬆了口氣,他正為粉房發愁呢,有粉房沒粉房的生產隊都在看他的笑話呢,這下好了,粉房都停了,大家都一樣了,沒錢花全都沒錢花,誰也不比誰好上一點,就算光屁股過年又有什麼關係!
李秋菊和李秋月也稍鬆了口氣,丟了粉房的活兒,又有新活兒幹了,只要有活兒幹,她們就可能是最好的,只要是最好的,她們就可能受到稱讚。特別開完批鬥會以後,她們是太需要稱讚了,那種灰溜溜的感覺,把她們折磨得幾乎都要發瘋了。秋菊比秋月要更甚些,她一直為李文廣痛苦著,在衚衕碰上李文廣,連搭話的勇氣都沒有;李文廣也搭拉了眼皮,與她跟陌生人一樣。回到家裡針線活兒幹不下,她就拉起小車一車一車地往家拉土,土堆都趕上豬棚高了,氣得母親和秋月整天跟她嚷,哪哪都是土了,還過不過年了?這一下,生產隊分了任務,土總算有地兒卸了,勁兒總算有處使了,不然她可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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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5干擾(2)
喇叭裡雖沒廣播小學停課,但掙工分的民辦老師也都分了任務,因此李三定的父親,加上病在床上的母親,再加上剛回來的李三定,一家五口就是五份任務了。一份任務50方土,五份任務就是250方土了。若是一個月完成的話,每天至少要拉8方土。而一輛小車一趟至多能裝下半方土,就是說,一天至少要拉上16車,跑上16趟!要是像秋菊那樣從村西拉回家裡,16趟也不算什麼,可土地在村西,沙地在村東,之間的距離長的,趕得上從村西到家裡的10倍了,別說16趟,拉上6趟怕是也要起早摸黑呢。好在每人都有一份,別人能受,自個兒也能受,別人完不成,自個兒也不必非完成不可。集體生產就有這樣好處,好壞都由集體擔著,自個兒不必負什麼責任,負責任的,頂多不過是一點爭強好勝心罷了。若是沒有爭強好勝心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集體就像個大口袋,每個人都要裝進去,不會落掉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