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夫,原來姑夫哪裡也沒去,就呆在後面的木工房裡。往常姑夫晚上是不去木工房的,只和姑姑在一起,今天也不知怎麼了。
姑姑的樣子也把姑夫嚇怕了,他立刻跑出去把村裡唯一的一位大夫請來了,這大夫又號脈又聽心臟的,還把姑姑的眼睛扒開看了看,然後對姑夫搖搖頭說,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大夫的聲音不大,對姑夫卻猶如一聲晴天霹靂,他的身子立時有些晃,要不是一隻手扶在三定的肩膀上,也許就倒在地上了。大夫卻還不知深淺地問,這幾天,家裡沒出什麼事吧?這種病,是最怕著急上火的。姑夫沒有回答,但卻開始拼命捶自個兒的腦袋,邊捶邊說,我他媽的混蛋啊!
接下來就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喪事。沒有人知道姑夫指的什麼,姑夫也再沒跟人提起過,在三天的喪事中他只留給了李三定匆忙應酬的身影。而李三定則日夜守在姑姑身邊,孤獨而又恐懼。身邊的姑姑早已不是平時的姑姑了,臉色蠟黃,身體僵硬,被一套古怪的衣服包裹著,就像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人。村裡的人幾乎都來了,一撥兒接一撥兒的,哭幾聲,對姑夫安慰幾句,摸摸三定的腦袋,甩下把鼻涕就走了。那個村支書兼生產隊長,還上前揭開姑姑臉上的蒙單看了看,然後帶了哭聲說,大妹子,你走得太早了,往後迷了眼,翻眼皮的人兒都找不到了。屋裡的人聽了,想笑又不敢笑,終於有人撲哧一聲,惹得大家也忍不住換出了笑模樣。村支書倒也不介意,說,哭也好笑也好,走前能給人留個念想,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你們說是不是?大家連連點著頭,沉悶的喪事一下子顯得活躍了許多。只有姑夫一個人沒笑,他是完全沉浸在哀痛中了,什麼樣的話都休想讓他從哀痛中走出來了,人們看不到他吃飯,看不到他睡覺,只看到他一張陰沉的臉和出出進進忙碌的身影。這三天裡,李三定是既被人注意又被人忽略,被人注意的時候是應該隨了來哭喪的人一起大哭的時候,他哭不出來,就會有兩個老女人按他的腦袋,說,哭吧孩子,放開了聲,趕緊的!她們給他戴了頂老大老大的孝帽子,把他的眼睛都遮住了。他始終沒看清她們的模樣,但從粗糙的有大蒜味兒的手覺出,她們跟姑姑不是一樣的女人。這時他就更想念那個活著的姑姑了,他實在不明白,這熱熱鬧鬧的喪事跟姑姑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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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4姑姑(5)
三天之後,姑姑被埋在了村東的一片墳地裡。姑夫幾乎每天都去,一去就哭得兩眼紅紅的。李三定要跟了去,姑夫總也不讓,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和陰森的房子、陰森的樹林子、陰森的菜園子為伴。不知為什麼,家裡的一切都變得陰森可怕了,從此恐懼、失眠也開始伴隨著他。悲傷的姑夫最初對他並沒在意,待有一天注意到他時,他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
李三定,那個當初離開豆腐村時瘦得不成樣子的孩子,現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已經懂得一點死亡的意味了。他跪在墳前,那個穿著古怪、臉色蠟黃的姑姑在他心裡早已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那個美好的心靈手巧的女神一樣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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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5對話(1)
姑姑,是我,三定,我回來了,回來看您來了。
我知道,知道你早晚要來的。
姑姑,要是您活著有多好,活著我就不必離開豆腐村了。
盡說傻話,人哪有不死的。再說李家營才是你自個兒的家,說不定正是為了讓你回家,老天才這麼安排的。
如果老天真是以您的死換我回家,我寧願以我的死換您的活,因為我在李家營活得一點不好,那樣的活還不如死了的好。
孩子,李家營什麼樣我太瞭解了,你這樣的在那兒註定是要受苦的。可是在豆腐村呆下去你會更苦,那時你剛剛六歲,離開我你是沒法活的。
老天他真是太殘忍了。
也甭怪老天,天下這麼多人,他哪顧得過來?他只能跟生產隊一樣,把苦也搞一個平均分配。只不過他眼裡沒有地富反壞,也沒有貧下中農,是真正的平均分配。
您說他平均分配?不對不對,我倒覺得他跟世俗的人一樣,欺軟怕硬,誰愈軟弱,他給誰的苦就愈多。
孩子你錯了,不是他給的苦多,是你自個兒的感覺。要我看感覺到苦是件好事,感覺到苦,再把苦越過去,就更是好事加好事了。不過孩子,你可不是個軟弱的人,我瞭解你。
我要不軟弱,就不會從李家營跑到這兒來了。
這恰恰說明你不軟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