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一指出電視機、大皮革沙發、衛生的飲水機等,然後她們都到護士站裡去喝咖啡。有時候他獨自一人站在休息室的中央拍手(你可以聽到他的手是溼的),拍兩三下直到手都粘一塊了,然後他把手合成禱告狀放在下巴底下開始旋轉。他在地板的中央轉啊轉,目光狂亂地看著電視機、牆壁上的新照片和飲水機,不停地笑。
他看到的東西如此有趣,有趣得他都不願意我們知道,其實我覺得唯一好笑的事情是他像個橡膠玩具一樣在那裡不停地轉啊轉——如果你把他推倒的話,因為他底部很重,他會立馬又彈回來,繼續不停地旋轉。他從來不看大家的臉。從來不。
十點四十分,——四十五分,——五十分,病人們進進出出,穿梭於各處去進行他們預約好的電擊治療、職業治療或者心理治療,或者待在某個奇怪的小房間裡,那裡的牆壁尺寸不一,地板高低不平。整個大機器聽起來似乎在說你達到了一個平穩的巡航速度。
病房充滿嗡嗡的忙碌聲,有一次橄欖球隊在加利福尼亞跟一個高中球隊打球時,我曾在一個紡織廠聽到過類似的嗡嗡忙碌聲。有一個賽季我們表現不錯,鎮裡熱心的支持者因為非常自豪而頭腦發昏,於是出錢資助我們飛到加利福尼亞跟那裡的一個高中冠軍球隊打球。當我們抵達城鎮時,我們不得不去參觀當地的工業。我們的教練總喜歡跟人們講,體育運動之所以具有教育意義就在於旅行所提供的學習機會,所以在外地比賽前他總是把我們一群人趕到奶油廠、甜菜農場和罐頭廠。在加利福尼亞時是一個紡織廠。當我們參觀那個紡織廠時,球隊裡大多數人看了一眼就跑回長途汽車上,支起行李箱玩撲克牌,而我縮在了紡織廠的一個角落裡,儘量避免妨礙在機器旁過道里上下忙碌跑動的黑女孩們。紡織廠裡按統一模式快速移動的人,機器的嗡嗡聲、滴答聲和咔嗒聲,都讓我有種置身夢境的感覺。那就是為什麼其他人都離開了而我還留在那裡,因為它讓我想起在最後的日子裡離開村莊去為水庫的碎石機工作的人們。那種狂熱的方式,被迴圈往復的工作催眠了的臉孔……我想和球隊一起出去,但是我不能。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我仍然穿著獲得冠軍時他們發給我們的夾克——一件紅綠的夾克,袖子是皮的,背上繡著冠軍隊橄欖球形狀的標誌——這讓很多黑女孩都盯著我看。我把夾克脫下來,她們仍然盯著我。在那些歲月裡我比現在要高大很多。
一個女孩離開她的機器,往過道里張望,看工頭是否在附近,然後她走到了我站著的地方。她問我是不是當天晚上要和高中隊比賽,還告訴我她有個兄弟是那個球隊的後衛。我們討論了一會橄欖球,我注意到她的臉看起來很模糊,就好像我和她之間有一層霧隔著,那是由於空氣中飄舞的棉花絮。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飛越瘋人院》第一部(16)
我跟她說有棉花絮,並且告訴她,現在我看她的感覺,就像在某個外出打鴨子的日子裡,透過早上的濃霧端詳她的臉。聽到這話她眼珠一轉,用拳頭捂著嘴笑了起來。她說,“看在永愛的主的份上,究竟為何你想和我單獨呆在一個獵鴨掩體裡?”我說她可以照顧我的槍,整個紡織廠的女孩子都掩著嘴偷偷笑了,我也笑了笑,覺得自己蠻聰明的。當我們還有說有笑時,她猛地緊緊掐住我的兩隻手腕。她的臉突然變得明豔而清晰,我看得出她很害怕什麼東西。
“一定,”她對我低聲耳語,“一定帶我走,大男孩,離開這個紡織廠、離開這個城鎮、離開這種生活。帶我到別處的某個獵鴨掩體裡。別處。好嗎,大男孩,好嗎?”
她的黝黑美麗的臉在我面前閃閃發亮,我張著嘴站在那裡,努力想該以什麼方式回答她。我們就這樣鎖在了一起幾秒鐘,然後紡織廠的某種聲音突然響起,某個看不見的東西開始把她拽離我,一根看不見的線勾在她那件紅色的花襯衫上,開始把她往回拉。她的指甲從我的手腕上拿開了,一旦不再跟我接觸,她就變得模糊不清了,面龐在那湧動的棉花霧背後變得像融化的巧克力一般輕柔鬆軟。她笑著飛快一轉身,裙裾翻飛處我瞥見了她的黃色的腿。她回頭對我一眨眼,跑回到機器邊去了,桌上已經有堆放不下的布料掉到了地上,她把布料抓起來,腳步輕盈地跑到機器過道那邊,把它扔到了儲料箱裡,然後她在轉角處消失了。
所有紡錘不停地旋轉著、梭子四處跳動、絲線把空氣卷繞線上軸上、刷白的牆壁、鋼灰色的機器、穿著花裙子的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們,整個地方被流動的白色線條織成了一個網路,將工廠牽引在一起——這一切都留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