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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病人們在外面的大廳裡漫無目的地徘徊,他們的面孔充滿可怕的懺悔的神情。有時候我看看他們,有時候他們看看我,但是我們很少互相對視。這實在是太赤裸裸、太痛苦了。當面對面的時候,一個人的面孔所暴露的東西會讓另一個人無法承受的。

有時候護士會來檢查我。她的面孔不一樣。這也是讓人痛苦的事情,但卻不是赤裸裸的。這不是一個你能夠允許自己赤裸裸面對的人。

大概六個月以後,我完成了藥品實驗,並且申請了一份工作。我被僱用為一名護士助理,在同一個病房裡,和同一個醫生一起工作,在同一名護士的領導之下——你必須明白我們談論的是一個非常大的醫院!真是奇妙的巧合。

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這是六十年代嘛。

那些面孔仍然在那裡,仍然痛苦地赤裸著。為了驅走這種感覺,我非常謹慎地帶著一個小筆記本到處走,不停地記筆記。我得到了護士們的高度讚揚:“很不錯,克西先生。要的就是這種精神。努力瞭解這些人。”

我也胡亂畫下了那些面孔。不,這樣說其實不對。當我小心翼翼地翻閱那一疊素描時,我能夠看出,是這些面孔鑽到我的頭腦裡面,把自己畫了出來。我不過是拿著筆,等待著魔力的出現。

畢竟,這是六十年代。

肯?克西

《飛越瘋人院》第一部(1)

他們在外頭。

穿白色制服的黑男孩們起得比我早,他們公然在大廳裡性交,然後在我能抓到他們前把大廳都擦乾淨了。

我從宿舍裡走出來時他們正在擦,三個人都悶悶不樂,憎恨一切:憎恨一天中的此時此刻、腳下的這個地方,以及他們不得不與之一起工作的人。當他們這樣憎恨一切時,最好不要讓他們看到我。我穿著帆布鞋躡手躡腳地沿著牆壁走過去,像灰塵一樣安靜,但是,他們似乎有特別靈敏的裝置能夠偵察到我的恐懼,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黑臉上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像老式收音機背後伸出的電子管所發出的堅硬的光。

“這是酋長。超級酋長,夥計們。老掃帚酋長。拿去,掃帚酋長……”

他們把一個拖把塞到我手裡,指一指今天要我打掃的地方,我立刻遵命。其中一個還用掃柄打了我的小腿肚一下,催我快點滾過去。

“呃,你看他那個急不可耐的樣?個子高得可以從我頭上吃到蘋果,卻像嬰兒一樣地聽我的話。”

他們大笑,然後我聽到他們在我身後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黑色機器忙碌的嗡嗡聲,哼著仇恨、死亡和醫院裡的其他秘密。他們認為我又聾又啞,所以當我在附近時,他們並不刻意壓低聲音談論他們的仇恨的秘密。每個人都認為我又聾又啞。我的謹慎小心足以糊弄他們到這程度。如果說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統在這骯髒的生活中對我有任何幫助的話,那就是讓我謹慎小心,這些年來一直這樣。

我正在病房門附近打掃的時候,門外響起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從鎖包圍鑰匙那輕柔、迅捷、熟練的感覺,我知道是“大護士”來了,畢竟她已經跟這些鎖打交道很久了。她帶著一股冷風從門外溜了進來,然後鎖上了門。我看到她手指滑過錚亮的鋼門——每個指甲的顏色都和她嘴唇的顏色一樣,一種可笑的桔紅色,就像一塊燒紅的鐵的頂端,這顏色是如此的炙熱,又是如此的冷酷,以至於如果她摸你的話,你都無法判斷到底是冷還是熱。

她帶著她的柳條編織袋,就像阿姆帕誇部落在炎熱的八月,會沿著高速公路叫賣的那種工具箱形狀的手袋,有個大麻纖維的把手。我在這裡的這些年她一直用這個手袋,手袋編織得很稀疏,所以我能夠看到裡面——沒有粉盒、口紅或其他婦女用品,而似乎塞滿了一千種今天她要用的零部件——車輪和齒輪、擦得冰冷鋥亮的嵌齒、像瓷器一樣微微發光的小藥片、針頭、鑷子、鐘錶匠用的鉗子、銅線圈……

她走過去時對我點了下頭。我讓拖把順勢把自己往牆上一推,面帶微笑,試圖避開她的眼睛,覺得也許這樣她的那些裝置就失效了,畢竟如果你閉上眼睛,它們就無法瞭解你很多。

當她在大廳裡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在黑暗裡我聽到她的橡膠鞋跟敲擊著地板,柳條手袋裡發出的聲響和她走路的響動猛烈碰撞著,她走路的姿勢很僵硬。當我睜開眼睛時,她已經到了大廳的另一頭,正要轉進玻璃圍著的護士站,在那裡她將一整天坐在她的桌子前,從她的窗戶向外看,在接下來八個小時裡把休息室裡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她的臉看起來滿足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