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冰凌之後,凍結的河流徹底分崩離析了,無數失落與挫敗的洪流掙脫了羈絆,在宋江的心田裡四下橫逸斜出,自主的靈魂不斷地在冰冷的湍流中下沉、下沉……
本來按照規劃好的劇本,宋江應該在西門慶登臺就位並接受萬眾歡呼時,突然向他發難,發出因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分道揚鑣的宣言,然後與吳用、戴宗煽動著自己手下嫡系,與梁山徹底分裂,就此向青州遠走高飛——這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打擊西門慶的威望——但是,此時的宋江膽魄盡被西門慶所攝,雖然吳用戴宗在他身後咳破了嗓子,他卻是充耳不聞,呆呆鄧鄧於典軍臺前,恍若泥塑的神胎、雨淋的蛤蟆。
吳用終於忍不住了,疾步走到宋江身後,搖撼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聲疾道:“公明哥哥!西門慶繼位宣誓已畢,咱們再不發難,就失了最後的機會了!”
宋江看了看典軍臺四下裡黑壓壓的人山人海,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用近似於哀求的目光看著吳用,顫聲道:“兄弟……慢慢再議……慢慢再議……可好?”
剛才萬眾齊呼,聲威凜冽,吳用自己又何嘗不是膽戰心驚?只不過出頭的是宋江而不是他,所以他還剩著兩分與西門慶作對的勇氣,現在看到宋江如此怯懦模樣,最後的兩分勇氣也跟著蕩然無存。輕嘆一聲後,吳用囁嚅道:“哥哥說甚麼,就是甚麼吧!”
西門慶繼位後,大開宴席,犒賞三軍,眾兄弟作慶。繁華入不得傷心之眼,宋江只推身子不適——這倒不是虛言,今天他確實快被嚇出毛病來了——與吳用戴宗告辭了出來,尋個地兒密議。
戴宗埋怨道:“哥哥今日何以不與西門慶決裂?”
宋江現在驚魂稍定,哪裡肯承認是自己膽怯?只管虛飾道:“兄弟有所不知,西門慶今日剛剛掌握大權,銳氣正盛,你我違逆了他時,他安肯放你我弟兄走路?因此欲往青州,你我不可硬碰,只當軟求。”
吳用和戴宗異口同聲道:“軟求?”
宋江自己也想不到,掩飾起自己的怯懦與無能時,自己偏能舌燦蓮花。只聽他說道:“今日之勢,大家也都看到了,山寨人心盡向西門慶。你我弟兄若與他硬作對,就是與山寨裡所有人作對,安能有好果子吃?常言道:溫柔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苗,我當以謙弱之姿朝向於那西門慶,只推自己體弱多病,要往青州清風山養老,向他討本部兵馬護身上路——那西門慶是個講義氣的,咱們雖和他作對,卻也不能否認吧?見我這個長著兩條腿的大麻煩轉身要走,豈不是正中他的下懷?說不定還有額外的錢糧財帛奉送,亦未可知。”
戴宗悶悶不樂道:“若如此,豈不成就了西門慶仁義之名?卻與軍師所謀不符了。”
宋江笑道:“兄弟,你好呆呀!哥哥我年方三旬,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卻不得不被西門慶逼到青州去養老,這名聲傳揚出去,很仁義嗎?”
吳用和戴宗眼神都亮了。戴宗點頭心悅誠服:“哥哥神機妙算,若如此,十分好了!”
宋江便道:“事不宜遲,且將花榮兄弟和李俊兄弟請來,把去青州的話兒跟他們說了吧!”
戴宗答應一聲,起身去了。
不移時,花榮李俊都到,宋江便嘆著氣,把自己身心俱疲,欲往青州養老的話說了一遍,最後道:“自江州上梁山以後,我身上掛著三萬貫的賞錢,身邊若無人保護,終究吃人捉拿了。花榮賢弟跟我可託生死,李俊賢弟與我為八拜之交,今日不得已,哥哥只能仰仗二位賢弟了!”說著,已是淚如雨下。
花榮急忙安慰宋江道:“哥哥何必落淚?梁山雖好,非久戀之家,離了這裡也好。總之哥哥往哪裡,小弟就在哪裡!還有何吩咐,哥哥儘管說來!”
宋江急忙拭淚道:“花榮!我的好兄弟!有你這心,哥哥也能多活十年!兄弟,你家裡人口多,這便回去準備上路吧!秦明和黃信那邊,也要你多下功夫,務必拉他們同行才好!”
花榮笑道:“這個容易!只要我妹子願回清風寨家鄉,還怕妹夫不跟著來嗎?”說著抱拳自去了。
宋江和花榮說話的空兒,李俊一直默不作聲,臉上雖然木然,心底卻如潯陽江的水一樣,波濤起伏。
政和三年的四月,自己聽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及時雨宋江被刺配來了江州,滿心歡喜,趕著往揭陽嶺上迎候,機緣巧合之下,兩次救了宋江性命,二人結拜為兄弟。
那時,自己還以為宋江雖然只有六尺身高,卻是個昂藏的大丈夫、磊落的英雄漢,因此捨身破命,為救他鬧了江州,共上了梁山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