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據共有十張,西門慶曾經的那些狐朋狗友互為保人互為債主,盤算下來,西門慶一共欠了這些傢伙八百貫錢,還不計利息。
這些借據紙張泛黃,墨跡暗淡,而且上面又是蠟燭油,又是鞋子印,蓋上去的印章也是硃紅黯淡,看著跟假古董一樣逼真無比。西門慶一張張翻過,只是不住地冷笑。
翻到最後兩張時,西門慶目光一凝,原來這兩張借據的債主名字,卻是吳月娘的兩個親哥哥——吳大舅和吳二舅!想到自己平時待那兩個舅子家甚是親厚,年供米月供柴,誰知自己剛死,吳大舅和吳二舅就能勾搭著應伯爵一眾小人,為了銀子前來凌逼自家的親妹妹!剎那間,一股無名業火在西門慶心中焰騰騰按捺不住——此等寡廉鮮恥之輩,若不受報應,哪裡還算老天有眼?
抬頭一看,只見月娘正眼紅紅地看著自己。想到她喪夫之痛正殷,卻又被自家兄長勾結了小人前來欺榨,心中之傷痛,卻叫她一個嬌弱女子如何禁受得住?
一時間心下憐惜無比,柔情脈動處,伸手輕輕在她手背上一拍,溫聲道:“月娘,那些天,可苦了你了!”
平rì間,西門慶就是個浪蕩遊神,只是夥著應伯爵一眾幫閒篾片,在清河縣中宿花眠柳,贈錦投紗,把海樣的恩情,都交付在一干煙花女子身上,將月娘看得只同草芥一般。
象這一刻的溫柔,月娘午夜夢迴,也不知期盼了幾回?可是rìrì失望,月月寒心,本來已經心喪如槁木死灰一般。此時卻被西門慶柔情一潤,便如枯木逢chūn,劫火重燃,心中封閉已久的閘門頓時大開,萬般滋味直湧上心頭——新婚燕爾初的嬌喜,被良人冷落時的孤寂,chūn闈夢裡的寂寞,樓頭伴月的淒涼,夫婿身死後的哀傷,兄長反目時的慘痛……
所有的所有,都似乎在他輕拍自己手背的那一記溫柔中得到了補償,百感交集之下,月娘“哇”的一聲,象個小孩子一樣哭了個盡興,那眼淚也不止一行下來。痛哭中她緊緊地握住了西門慶那隻示好的手,只覺得有了這一刻的溫柔撫慰,從前為他受的那些苦楚,卻也是不枉的了。
西門慶沒想到自己的一念溫柔,卻引爆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一時間尷尬無比。想把手抽回來,卻是不忍;想反過來摟著她安慰她,中間隔了張桌子,卻又不能,一時間狼狽之極,只是笨口拙舌地哄她:“好啦!別哭啦!為夫一定替你報仇!幫你出氣!那些欺負過咱們家的人,一個也跑不了他們!”
月娘又是心酸,又是甜蜜,千言萬語在胸中滾來滾去,卻只是哽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我才不要報仇,也不要出氣。只要你能天天象方才那樣對我,今生今世,我還奢求什麼?”
哄真情流露的女孩子,小宅男秦夢溪可沒那本事,把出西門大官人對付勾欄女子的手段來更是萬萬不可。正沒奈何處,卻聽門上家人來爵門外稟報:“老爺,有請帖在此。”這正是:
一脈柔波憐卿苦,萬縷情絲愛君痴。卻不知是誰人請客,且聽下回分解。
1。9 李達夫
() 一聽到有請帖,西門慶如得了大赦一般,急忙揚聲道:“是哪一個?”
來爵道:“是本縣知縣相公送來的!”
西門慶“哦”了一聲,點頭道:“你先送到書房去交給玳安,我馬上過去。”
“是!”腳步聲漸弱,來爵遠去了。
吳月娘卻是個知進退的女子,聽到丈夫有外務,她雖然戀戀不捨,但早已把西門慶的手鬆開了。
西門慶站起身:“月娘,我這便去了。這些借據你且收好,我倒要看看,這些傢伙又能蹦躂到幾時?”
月娘眼波在西門慶面上輕輕一轉,千言萬語盡在這一目之中:“恭送夫君!”
西門慶抽身向書房疾走,一邊走一邊心有餘悸:“眼兒媚!眼兒媚!當真是厲害啊厲害!等閒男子,絕對過不了這一關,早就百鍊鋼化作繞指柔了!”
一邊想一邊心中暗暗煩惱。雖然他已經接受了西門慶這個身份,但他卻不知道怎麼面對吳月娘這個妻子。面對姣花軟玉,如果說他沒有覬覦之心,那是哄鬼的話,可是,他終究還是過不了心頭的那一關——這可是旁人的妻子啊!
而且,萬一把人家撩撥得跟一團烈火似的,他卻在八年之後死了,讓人家白傷心一場,那不是坑人嗎?倒不如象從前的西門慶那樣,一直對月娘冷淡下去,可是——偏偏自個兒還就缺那樣的鐵石心腸……
唉!未來是如此的難以揣度,怎能不叫人心亂如麻?西門慶強行收束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