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手上,他又能以何種身份面對黨國?亂世用重刑,他做了十幾年的軍人,心裡非常清楚,從他追隨汪精衛、與日本人產生糾葛伊始,就註定了那樣的結局。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待到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我又何在乎、那身後之名是忠是奸?
我並非熱血男兒,亦無豪情萬丈;疆場麾旌,金戈鐵馬,非我志趣;揚名天下,光照青史,非我所求。我更願生在清平世界,國家泰治,百姓安康,得一心人,白頭不離,生兒育女,研經讀史,踏青賞月,聽荷品雪。是那群野蠻的鐵蹄,踏進我的家園,逼得書生報國,一生戎馬。得遇你,是蒼天到底可憐我秦敖。
“少爺,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吧,講講你小時候的樣子。”
他隱約發現她這請求略有奇異,卻沒有追問,只仔細想著回答她,“我小時候……我小時候不愛說話,親戚鄰里都以為這孩子呆傻,直到後來讀書,爸媽才發現我也許並不像他們想象得那麼傻。”
她笑起來,一猜他小時候就該是這個樣子,真像她的弟弟;長成後,他的端雅,又極像她的爹爹——或許,他本該,與她一家人,極有緣分的。
她抬眼看著他,充滿好奇地問,“那你淘氣嗎?會打架嗎?”
“應該不算淘氣吧,因為不願意過多地和別人交往。打架肯定是會的,不過一般不打。”
她笑著沉浸在自己無邊無際的想象裡,可惜,她再沒有機會親眼見見那即將出世的小少爺——那不是她所誕下的孩子,可那孩子的出世,到底有她功不可沒。
“我知道你小時候會打架,你為春曉打過架。”
俞春曉死後,她再沒提到這個名字,怕觸動他們傷痛的神經;而今,她就要慢慢歸入她的行列了,再提及這個名字,那感覺竟像即將見到久別的朋友。
“你也一定、為她打過架。”她幽幽地說。
他沒有回覆,她亦不再追問。
原來,沒有一天,她不在嫉妒。
他與那個女人,青梅竹馬的長大、相戀,他們曾有過怎樣的朝朝暮暮、點點滴滴,她無從知道,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與她並無關係。
而今而後,他們的相守,如她出現之前,同樣也與她再無關係。
只是,那件東西,必須交給他,否則,她承受的那些屈辱和痛苦,她於他千瘡百孔的心上再添的一刀,將全部失去意義。
不過一兩個小時的時間……
她把手伸進衣袋裡,掏出那隻小盒子,一直陪著她的小盒子,塞到他手上,“少爺,這個你收好。”
秦敖開啟看,微微一愣,“這泥人……你不要了嗎?”
她笑著握緊他的手,“這是你送我的,照我的樣子捏成的,我怎麼會不要呢?你帶著它下山,看著它,就是看著我。”
他笑了,他只覺得,她到底也如其他女孩兒一樣,也會說這樣的傻話,也會在意這樣的形式。他一直覺得她那是那樣矛盾——常常比男人還要現實清醒,卻又是女人裡最執迷最脆弱的。
“你要把它收好,連同盒子,一起收好。記住了嗎?”
看她說的那樣認真,他也認真地點頭答應,“好,這個我留著,這個……還是你來替我保管吧。”他把那泥人盒子揣起來,又將那件巴掌大的小衣服塞回她的手上,“時間差不多了,我要下山了。”
她勉力站起來,待雙眼飲盡淚水後,才轉過身,點點頭,“少爺,我送你下山吧。”
他扶她坐下,“不要送了,山裡的秋夜比不得重慶市內。我最多三四天——順利的話有可能一兩天就回。”
她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這一別,不是三四天,亦不是五六年,而是一輩子;她沒有再說話,他心裡莫名地一陣難受,任自己沉淪在她湖水般的目光裡,無言地收回了剛才的話,默默地點頭應允。
江上清風,山間明月。當年東坡先生有賦,“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可惜,造物所賜無盡,你我所適卻有盡時。
他拉著她的手,在這白風明月之間,她又想到一首詩: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卻是虛妄,他已是第三次說,“不要再送了,就到這裡吧。”
她也是第三次以那樣期求的目光看著他,只是這一次,未及開口說話,他便笑著說,“這次不許再磨菇耍賴了,現在必須回去了。”
他那樣的笑,笑得她一顆心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