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沒說它不好……”韓子奇喃喃地說,“我是說……”
姑媽在旁邊插嘴:“你媽、你爸橫是嫌那個地方太遠,你就不能考個近一點兒的?”
“是啊,”韓子奇趕快接過去,“可以報個別的學校嘛,比如外語學院、外貿學院……”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卻堅定不移。
“為什麼?你跟那兒有緣是怎麼著?”韓太太滿臉的不高興。
“因為……”新月看著媽媽,再看看爸爸,“因為北大的錄取分數最高,最難考,我想用高標準來考驗自己的能力!媽,我能考上,遠一點兒有什麼關係?爸,您說呢?”
餐桌上,出現了沉默。
“好吧,既然你的志願這麼堅決,我也不好勉強了!”韓子奇終於說,似乎有些無可奈何。
“那我就……”新月不放心地再追問一句,她希望爸爸能有一個明確的答覆,不要這麼含含糊糊。
韓子奇卻垂著頭說:“你再聽聽你媽的意思……”
“媽……”新月為難地望著媽媽。
“甭問我,既然你們爺兒倆都商量好了,媽還敢擋你的道兒?”韓太太連看都沒看她,只是眉毛動了動,慢條斯理地說,那聲調讓人聽了心裡發冷。她把碗一推,乾脆站起身來,走了,走到餐廳門口,又甩過來一句話,是說給韓子奇聽的:“不是說她的事兒不讓我管嗎?我可就真不管嘍!”
韓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聳著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來。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白了:傍晚時父母的爭吵,毫無疑問說的就是她!那麼,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事兒呢?也許就是她面臨的高考問題,父母的分歧恐怕不僅僅是報哪個志願吧,看媽媽那意思,似乎對參加高考都不一定贊成!
天黑下來了,“伏天兒”還在悠然地鳴唱,但白天的炎熱已經消退了,微風吹來,讓人感到一絲涼意。夏夜的晴空,撒滿了無數的星斗,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彎彎的一道新月從西南方向的大際升起,浮在遠處的樹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麼細小、玲瓏,像襯在黑絲絨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僅僅露出邊緣的一隻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條小船,這小船駛向何方?
新月在姑媽的房裡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覺。父母的爭吵,高考志願的懸而未決,都使她不安,而又無處訴說。只有姑媽最疼她,最寵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兒,她總是首先在姑媽那兒尋求安慰,姑媽就把話正著說,反著說,掰開揉碎地說,直到把她鬨笑了,孃兒倆才算完。但是這一次,姑媽的法寶失靈了,報考大學這件事兒太大了,超過了姑媽的許可權,她可做不了主,只是反覆說:甭著急,再跟你媽商量商量;甭著急,你媽疼你,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什麼事兒還不都盡著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上學,再跟她好好兒說說!姑媽甚至還說:我尋思著,一個姑娘家,上不上大學也不當緊……唉,姑媽不識字,她懂得太少了,話說得囉裡囉嗦,糊里糊塗,不得要領,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從姑媽那兒出來,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廂房去。她抬頭看到天上的那一彎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個神秘的天體是一樣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時候,她在人間落生了,像彎彎的新月一樣升起來了,十七年,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以後的路怎麼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執行軌道,從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現在卻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裡,望望上房。上房東間裡父母的臥室,窗紙上已經沒有燈光,不知他們睡了沒有。她想再去跟父母談談,但走到廊下,聽聽裡面沒有聲息,便又猶豫地站住了。也許他們已經睡著了,她不敢叫醒媽媽。站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廂房,她沒有開燈,便渾身無力地和衣躺在床上。屋裡很暗,朦朧的月光從窗外反射過來,窗紙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牆邊的立櫃、梳妝檯、寫字檯都只是幢幢黑影,她像走進一個無人的空谷,感到孤獨和淒涼。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這張兩頭裝著鏤花欄杆的雙人大銅床,是她從小睡的地方,也是媽媽睡過的地方。姑媽說,媽媽生哥哥的時候和生她的時候,都是住在這兒的。歲月太久了,她已經記不起自己在嬰兒時期是怎樣被媽媽抱在懷中餵奶,母女之間是怎樣親密無間。在她的記憶中,幼時陪著她睡覺,幫她穿衣服,喂她吃飯,帶著她在院子裡玩兒……這一切都是由姑媽來做的。她上小學了,姑媽給她縫了書包,送她到學校門口;放學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