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書記家愉快地逗留了幾個小時,少平就懷揣著那張準遷證,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從頭到腳換上了新衣服,然後到街上去給家裡人買東西。他身上現在破天荒揣著二百多元錢,象個財主似的在商店裡闊視。他給全家每個人都買了一件衣服,又買了許多吃食。那個爛黃提包顯然不能再提回去,於是又買了一個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裡和村裡人顯示,他在門外幹得不錯!
買完東西后,身上還有一百多元錢。走在黃原街上,他心裡充實而自豪。
一切辦理好以後,他到理髮館去理了個發。
現在,他完全換成了另外一個人。身上的傷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來;臉乾乾淨淨,頭髮整整齊齊,儼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頭!
晚上,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帶上,來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這裡過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郵車回雙水村。
第二天天還不明,他就爬起來,把那捲行李和裝爛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給金波——這說明他還要回到這個城市來,然後他就提著那個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門,走到城外的公路邊上等金俊海的郵車。郵車按規定不準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裡上車。
不一會,他就坐在郵車駕駛樓助手的位置上,離開了夜色還沒有褪盡的黃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緒萬千。從春天離家以後,一晃就半年了。半年來,他感到比以往他度過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長。酸甜苦辣,一切都無法用語言概述,不論怎樣,他沒有退縮,也沒有倒下。現在,他並不是兩手空空回來了——這也不只是說他賺了幾個錢,買了點東西;不,他半年的收穫決不僅僅是這些!
現在他才感到,他離家的時間也的確不短了。這期間,他也沒給家裡人寫信。誰知家裡成了什麼樣子?父親寫信讓他“馬上返回”——出了什麼緊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會在信上寫明的,看來家裡一定有什麼不幸了,父親怕他著急,才用了這麼含糊的口氣給他寫信。
但是,他的心臟也開始健強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來,也按塌下來處理,熬煎也沒有用!
汽車過了分水嶺,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來。公路兩邊熟悉的山山峁峁都親切地出現在視野之內。他看見,東拉河兩岸的溝道和山頭。莊稼再不象往年一樣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種類。現在,各種作物一塊塊互相連線而又各自獨成一家。每一塊地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主人的個性。個把地塊莊稼長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個勤快人。
樹莊裡,有的秋莊稼已經上了禾場。金黃的顆粒被赤膊的莊稼人一鍁鍁揚向蔚藍的天空;碎雨似的五穀落下來,撒在嬉鬧的孩子們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農婦們顫動著肥大的乳房,挑著送飯罐悠悠閒閒地走著。溝道里牛、羊、驢、馬,成群結隊的很少;往往三三兩兩,被一些大孩子放牧著——少平知道,這些孩子都是剛剛退學的。各個村莊裡,看來沒有什麼人閒待著。新的生活和勞動是平靜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對於每個家庭來說,那一天中的節奏充滿了忙亂和緊張……
親愛的雙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過車窗,遠遠地望見他家的窯頂上飄曳著一柱灰白的柴煙;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和甜蜜剎那間湧上他的心頭,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幾乎要哭了。
哦,家鄉,永遠叫人依戀和動情的家鄉呀!
第十八章
孫少平回家以後才知道,父親是因為分家的事才寫信讓他回來的。
比起他想象的其它災禍,這件事看來並不特別嚴重。《紅樓夢》裡的風姐說,沒有不散的筵席。弟兄分家,或者父子分家,在農村已經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和其他人家相比,大哥和嫂子結婚幾年都和他們一塊過光景,這也就不容易了。現在他們要單另立家。不論從哪方面說都無可非議。
少平看出,大哥心裡很難過。少平理解他的心情。
他去燒磚窯轉的時候,大哥把他引到下面的溝道里,想和他單獨說說話。
弟兄倆坐在東拉河邊,一時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少平給少安抽出一根紙菸。少安說他抽不慣,仍然用紙片給自己捲了一支旱菸棒。
“大哥,分家的事,你也不要過多地想什麼。爸爸的考慮是對的,你和我嫂現在應該單另過光景了……”少平先開口勸慰少安。
少安沉默了好長時間以後,才說:“那你們怎麼辦?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有我和爸爸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