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晨,他換上了秀蓮為他洗乾淨的“外交”制服,便在家門口下面的公路上,舉起莊稼人僵硬的胳膊,揮手擋住了去黃原的班車。
他有點興奮地踏進車廂,在車窗玻璃前向送行的妻子和兒子招招手,就被汽車拉著向遠方的城市賓士而去了……下午兩點鐘左右,孫少安到了黃原。
當他斜揹著那個落滿灰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從汽車站走出來的時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他連東南西北也搞不清楚了。他抬頭望了望城市上空的太陽,覺得和雙水村的太陽位置都是相反的——太陽朝東邊往下落了?我的天!這就是黃原?這麼大的城?一條街恐怕比雙水村到罐子村都遠吧?
他現在得打問東關郵政所在什麼地方,他走時就準備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攬工的,誰知他在什麼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見少平——家裡寫信,也都是寄到這裡讓他們轉交的。
孫少安走到一個掃街道的老頭跟前,先掏出一根紙菸往老頭手裡遞。老頭一驚。少安忙笑著臉問:“老人家,東關郵政所在什麼地方?”他說著,並拿出打火機給老頭點菸。
老清潔工人受感動——他大概沒碰見過這麼客氣的問路人。
老頭舉起手裡的掃把,熱心地給他指點了半天——其實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少安對這老頭道了謝,就急忙向前面走去。他心裡踏實了下來。
他剛踏進郵政所的大門,就被照看門房的老頭大聲喝住了。當少安說出他要找的人時,門房老頭告訴他,金俊海父子都出車去了,一兩天內不會回來。
去他的!這該怎麼辦呢?
孫少安立在大門口,頭上急得冒出了一層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到哪裡去打問弟弟的下落?
他惶惶不安地轉到街道上,立在一個小雜貨門市前,盤算他該怎麼辦。
他想起了潤葉。除過金波父子,這城裡他認識的人就是潤葉和她二爸了。田福軍是地委書記,說不定門上有站崗的警察,他進不去。潤葉聽說在團地委工作,門上可能沒警察,但他又鼓不起勇氣去找她啊……根據樹木和電線杆投在地上的影子,少安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不論長短,他得先有個落腳的地方。對,趕快去找旅社!要是晚上沒地方住,他就得在這街上蹲一夜了。他看見東關房牆上有許多箭頭,指著一些旅社的去處,他憑在原西縣城的經驗,知道這些旅社都是私人開的。他不敢去住“黑店”,因為他身上裝幾百塊錢呢!萬一叫小偷摸走了,那還了得!聽說城裡賊娃子很多——城裡人錢多,賊娃子當然都往城裡跑;他們村的金富聽說就在黃原做這“生意”。
他決定去住國營旅社。他對公家單位有一種傳統的信任感,覺得那裡面要安全一些。他要時刻留心自己身上的錢。因為第一回出遠門,他實在估摸不來花費,就多帶了一些錢。另外,他不知弟弟已經犧惶成個啥了,準備隨時幫助他解決困難。
孫少安揹著黑人造革皮包,穿過東關擁擠的人群,到了黃原河老橋,便向對岸的大街道上走去。他一路留心著看門牌上的字,尋找住宿的旅社。他肯定公家的旅社都在大街上。
接連問了幾家旅社,都已經客滿了。孫少安這才有點緊張起來。啊呀,大地方的確不是土包子來的,有錢連個住處也找不到!
孫少安驚惶失措地從黃原街上走過來,一直都快到北關,還沒找到個住的地方。
他無意中瞥見了“黃原賓館”的牌子。他知道這是個高階地方,不知道老百姓能不能住?
因為再沒有其它辦法,少安就冒出個頗有氣魄的念頭:乾脆到“黃原賓館”去碰碰運氣!
他於是鼓足勇氣,心“咚咚”地跳彈著,走進了這個富麗堂皇的“宮殿”。
孫少安運氣不錯!“黃原賓館”最近會議不多,接待零散客人。
“我住旅社……”他膽怯地走到登記室的櫃檯前,結結巴巴對裡面一位“辦公”的姑娘說。
“旅社”二字顯然使搞登記的姑娘好奇地抬起頭來,瞟了他一眼。
那姑娘問:“幾個人?”
“就我一個。”少安陪著笑臉說。
姑娘一邊開票,一邊說:“證件。”
“證件?”少安吃驚地問。
那姑娘抬起頭來,停止了開票,說:“你是哪兒的?什麼單位?”
“我是個農民,來這裡找我弟弟,因此沒證……件。”他老老實實說。
這姑娘看出他不是撒謊,又問:“那你帶著介紹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