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3部分

筆在練習本上劃來劃去,好像在寫字,又好像在畫畫。聽說要到荔枝灣划船,就推說有事不去。楊承輝說:“怎麼,要考試了麼?在溫習功課麼?下學期升不升高中?”周炳冷冷地回答道:“不,我已經決定不升學了。我打算報名參加北伐軍裡面的省港罷工工人運輸大隊。”張子豪說:“還是升學好。升學將來可以做大官,做一個比李民魁的官還要大幾倍的官。”幾個人說說笑笑就走了。到了荔枝灣,租了一隻裝飾華貴的花艇遊玩。這花艇有白銅欄杆,白銅圈手坐椅,正中懸掛紅毛大鏡,兩旁掛著乾電池紅綠小電燈。那艙篷下吊著一個很大的茉莉花球,比小桌上鋪的檯布還要潔白,又散發著撲鼻的芳香。他們叫船頭的“艇妹”歇在後頭,自己輪流出去划槳,小船就在彎彎曲曲的碧綠的水道中,穿過兩岸的樹蔭款款前進。迎面過來的船不少,後面跟著的船更多,都一排排,一行行,騰著笑語,泛著歌聲,搖搖擺擺地在水面上滑行著,真是風涼水冷,暑氣全消。到了寬闊的珠江江面,他們吃過了油爆蝦和炒螺片,喝過了燒酒,每人又喝了一碗“艇仔粥”,張子豪忽然慨嘆道:“生活多麼美好,可惜為著解同胞於倒懸,我不久又要重上征途了!”李民魁說:“是呀,這北伐是古來少有的英雄事業,難道你捨不得這區區的荔枝灣?將來你凱旋迴來,連紅棉樹都向你彎腰讓路呢!有朝一日你傳下令來,要來荔枝灣遊玩的話,那還不是鳴鑼開道,把所有的遊人趕走,才讓你老兄獨自欣賞?”張子豪心滿意足地說:“話倒不是這樣說。醒握天下權,醉枕美人膝。——你我還夠不上。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一番大事的痴心倒是有的,將來回到家鄉,一個禮拜能來逛一次,就算享福了。可是北伐是困難重重,知道哪一天才是回家之日——解甲歸田呢!”李民魁說:“是呀。魔障雖多,卻都比不上共產黨。這好比孫行者鑽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裡,實在是個心腹之患!”張子豪同聲相應地說:“可不!現在軍隊將領裡面,都知道‘一個黨、一個主義’的真理!”楊承輝見他們越講越不成話,就用拐肘碰了碰李民天,然後對張子豪說:“表姐夫,想不到你們孫文主義學會的英雄豪傑,卻跑到荔枝灣來反對共產黨!該玩兒的時候就玩兒吧。如果真是一個黨、一個主義,人們挑選哪個黨、哪個主義,還是很難說的呢!”張子豪叫這年輕人搶白了幾句,心中老大的不高興,但又不好怎樣,便只是用鼻子冷笑一聲作罷,表示不予深究的意思。

到了下午,太陽落到屋脊後面去了的時候,周炳才精神飽滿地回到三家巷裡。他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棵白蘭花的樹苗,有三尺來高,上面是綠葉婆娑,下面樹頭還帶著泥土,用幹禾草扎得好好的。他把那棵樹苗斜斜地靠在枇杷樹下那張長石凳旁邊,又不敢碰著它的枝葉,自己脫去白斜布學生裝,只穿著一件白色運動背心,坐在旁邊,對著它發呆。一會兒,他自己對自己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要是叫我拿一塊生鐵燒紅了,打出一棵這樣的白蘭花來,我還好辦得多!可是這是一棵活的白蘭花!白蘭花呀,叫我拿你怎麼辦?”正想著,胡杏拿著一個馬口鐵畚箕出大街外面倒垃圾,回頭順便走過來看看。她用手珍重地逗了一逗那棵樹苗,說:“好壯的小苗兒!”周炳不怎麼在意地瞅了她一眼,沒說話。這時候的胡杏,又和三個月前給他敬酒的胡杏不一樣了。三個月前,她還是一個骯髒頑皮的小孩子,這時候,她忽然長高了許多,整齊了許多,長條條的好身材,一頭烏黑黑的頭髮,一張淺棕色、微微帶黑的蓮子臉兒,雖然才不過十二歲,已經有了幾分成人的模樣。她笑著,又沒敢放膽笑。她那淺棕色的眼睛望著周炳,好像兩粒燃燒的火炭。後來她說:

“炳哥,你要種樹呀?”

周炳點點頭說:“是呀,我要種樹。”

她又說:“那你還不種?”

周炳說:“對,我這就種。”

胡杏笑著,不肯走開,還笑得比剛才放肆。周炳覺著她是看穿了自己不會種樹了,就說:“小杏,你在家裡種過地麼?我在你們村子裡給何五爺放牛的時候,你年紀還太小,後來就不知道了。”她沒有說話,只用鼻音甜甜地、短促地唔了一聲。周炳說:“好極了。你給我幫個忙怎麼樣?”胡杏一面點頭,一面說:“行。可這個時令種樹,不準能活。”周炳說:“那有什麼法子?我專門挑的這個日子!可是,你看咱們把它種在哪達好呢?這兒成不成?”他說著,用手指一指他座位旁邊的草地。胡杏搖頭道:“不成!哪有把白蘭花栽在枇杷樹下面的?慢說有東西把它蓋住了,長不成;要是真的長大了,你看它不把你的枇杷樹撐壞了!這玩藝兒,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