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在家,蒙起頭睡覺,沒有睬他。周楊氏,周泉、胡杏三個人,一直把他送出三家巷口。到離別的時候,又是千叮嚀、萬囑咐,又免不了一番悲傷掉淚。一直到周炳去得很遠很遠,連影子都望不見了,周楊氏還捨不得回家,還說漏了什麼話忘記對他講。
周炳乘坐的這隻輪船叫做“蘇州號”。三天之後,它經過了香港、汕頭、廈門,貢隆、貢隆地搖擺著笨重的尾巴,向著上海游去。那天下午,天陰颳風,周炳覺著統艙裡十分氣悶,也不想再睡,就穿起衛生衣,在衛生衣外面加上了白珠帆學生裝,爬上船尾的甲板上去看海。這真是一個茫茫大海,無岸無邊。海是深藍色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風浪很大,那遠處的浪花好像在天空上翻滾著。船身在沙沙的水聲中顛簸得很厲害,彷彿它每前進一步,都要花很大的氣力。四圍沒有人,也沒有其他的生物,周炳感到寂寞和空虛。他努力向南邊眺望,但是故鄉的一切都淹沒在破碎的浪花下面,連蹤影兒都看不見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國際歌》來: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剛唱了這一句,他背後忽然有人說話,打斷了他的歌聲。
“你在這裡幹什麼?”那個人大聲喝問他。
周炳回頭一望,看見一個水手模樣的人物,手裡拿著一些繩索,對他神秘地,但是沒有惡意地笑著。他漫不經意地說:
“沒有什麼。我在這裡看一看。”
那人笑得更加有意思,連那紅色的眼睛都眯上了,說:
“沒有什麼!哼,沒有什麼!你站在這裡很危險!唱歌更危險!”
“我哪裡唱過什麼歌?”
“我聽見你在唱!”
一陣北風把煙筒噴出來的煤灰打在周炳的臉上,他笑了,那神秘的水手也笑了。周炳忽然想起一個好主意,就問那人道:
“有一個叫做麥榮的人,你認識不認識?”
“誰?”那人用手兜著耳朵問。
周炳也用手做了一個圓筒,放在嘴唇上,迎著海風大聲說:“麥——榮!”
那人似乎聽懂了,跟著又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是你什麼人?你問他幹什麼?”
周炳說:“他跟你一樣,是走上海船的。我們是朋友。我好久沒見他了!”
那神秘的人物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擦了擦嘴唇,就搖頭說道:
“不對!不對!他像你一樣年輕麼?他怎麼跟你交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論什麼年紀呢!”周炳有點著急了。
那中年男子低頭想了一想,就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
“這個年頭,找人是不容易的。說到麥榮,——好像從前也聽說過,是在哪隻船上有過這麼一個人。既聽說過,人就會在的。我可是不認識他!”他的神氣明明是他認識他,而他的嘴裡卻偏偏說出他不認識他。周炳只當他不肯講真話,也就沒法子,口中喃喃自語道:
“我多麼惦著他呵!”
那水手好像沒有聽見,提著繩索,轉身就走。周炳搶前兩步,攔住他的去路,懇求道:
“大叔,你見著麥榮的時候,千萬記著告訴他:我叫周炳。周瑜的周,火字旁,一個甲、乙、丙、丁的丙,周炳。我十分惦著他。我十分想見他一面!——哦,對不起,還沒有請教你尊姓大名呢!”
那神秘的水手搖了搖頭,說:“我們當水手的,哪有什麼名字?還不是老大、老二地亂叫!”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下去了。周炳很不寧靜地望著那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不知道它要把自己漂到什麼地方去。正在這個時候,在那遠遠的天邊的廣州,有兩個警察帶著正式的公文到三家巷來拘捕鐵匠周鐵。周鐵很不樂意地對那兩個警察說:“我自從出了孃胎以來,就在這西門口打鐵,隨管什麼別的事兒都沒幹過。你們抓我幹麼?難道你們不認識我麼?難道你們公安局要開剪刀鋪子麼?”那兩個警察十分抱歉地望著自己的皮鞋尖。一個高個子俯著臉說:“我怎麼不知道?我自從出了孃胎以來,就瞧見你在這西門口打鐵。我還知道,你除了打鐵以外,大概別的事兒也幹不了!”一個矮個子仰著臉說:“我們知道又有什麼用呢?反正這事兒也不歸我們說話。這是上面的命令!”周鐵鼻孔裡哼、哼了兩聲,說:“既然如此,咱們走吧!”他們三個人走到四牌樓口子上,就碰著另外兩個警察,押解著楊志樸大夫,從裡面走出來。周鐵吃驚道:“怎麼?舅舅,你也上公安局去?”個子矮小的楊志樸仰起他那多毛的臉,玩世不恭地說:“這年頭,你不上公安局,還能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