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我能夠到桌子時,我爹已經沒啦。我也沒桌子去夠。我識字是趴地上識的,浮塵作紙,指頭子做筆。為什麼不說樹枝子?因為戈壁草原找不著樹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但我不想聽,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爺呵,偽保長家的汪小太爺。”
又被刺到了,我往後跳了一步,咒罵:“放屁,放你孃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話是你自己說地。你老子從八股到西學盛了個滿腹經綸,可就是一事無成,只會坐家大罵國家時局,軍人戰爭。你明白得很的,禍事臨頭,除了嘴皮子什麼不利。對自己都縮頭的傢伙一定縮頭,往上衝的多是些把什麼苦都吃透了的,幹了一輩子活下輩子還是幹活的。你跟迷龍他們混一堆不外是想沾個陽氣,你不想縮頭。你打五年仗啦,你會信只罵街地人能有頂著刺刀面事的勇氣?有那種他早已做事而不是罵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裡。站在那發呆,現在真是連洩憤這樣的事也做得索然無味了。
死啦死啦就給槍上著膛走開:“漢奸可恥啊。其心可誅,罪無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兩槍,兩個。”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個鬼。你才不會開槍。不過你會把我媽嚇得再背過氣。”
死啦死啦就不把槍放回去,揮得我只擔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媽再嚇背過去。
死啦死啦:“這麼好到手的正義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動個手指頭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動動嘴啦。咱們仗打不好。國治不來,至少還有本事逼全國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經成瓦啦,那至少還有本事逼家裡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義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陰得很,行嗎?我就想在我父母墳頭流點貓尿,全了孝名再了無掛礙地一路忠將回去,好不好?現在打個折扣,好不好?”
那傢伙終於把槍還回套,陰謀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這麼想我請天老爺把你劈啦。”他現在總算是認真了:“孟煩了啊,認識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見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摻水啦。我們來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盡孝的,孝是天經地道的東西,不是你這人渣子死要面子裝出來的一臉正義。”
“嗯哪。”我悶悶地說,又悶了一會:“謝啦。”
這時候我們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隱隱約約地壓抑著。
死啦死啦:“你媽喜極而泣啦。”
我:“不是我媽。”
我家老子瞪著窗花子,木訥多年的表情擠出了一個表情,做詩的激情和能為他是早就沒有啦,但至少還有背詩的能為。所以他轉了身,對了我們,吐了口氣開始詠哦。他永遠給自己做成這樣一種錯覺,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等待一個表演。
我父親:“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我的父親站在書堆中間,書用油紙包著,大部分連包都沒開,從牆根一直堆往天頂,他旁邊的幾個書架子也是這樣堆著。
我的人渣子朋友們撓著頭,幹瞪著眼,不知道這老頭子又發的哪門神經。
我吁了口氣,腳真是連走帶站地快要斷了。我找個書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親:“咄!休坐!”
我只好又連著我十幾公斤從未敢解下的裝備站起來,以便我父親繼續表演。
我父親:“……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事情想開了就簡單,父母當然願意跟我們走,銅鈸已經快成死鎮了,而且我相信他們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絕了再見我的念頭——這部分簡單,但是就家父來說,簡單之後,通常必是複雜。
我父親:“走啊走啊。人生皆虛妄,恩愛痴人逐。速速地走!”然後他平和淡定地說,“只是把書都帶上。”
我焦心地在屋裡踱著,幾乎絆倒在書堆上。
迷龍:“我……!”他大概也已經被我家的氣場搞到不敢太粗口,於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書,那堆書從他腳下一直堆到要他仰頭,“……媽媽耶……”
豆餅在做一種嘗試,他試圖背上了一堆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