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哥睡的,一張是楊嫂一個人睡的。
楊嫂愛清潔。所以她把房間和床鋪都收拾得很乾淨。
她不許我們在地板上亂吐痰,她不許我們在床上翻筋斗。
她還不許我們做別的一些事情。但我們並不恨她,我們喜歡她。
臨睡時,她叫我們站在旁邊,等她把我們被褥鋪好。
她給我們脫了衣服,把我們送進了被窩裡。
“你不要就走開。給我們講一個故事。”
她正要放下帳子,我們就齊聲叫起來。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來,開始給我們講故事。
有時候我們要聽完了一個滿意的故事才睡覺。
有時候我們就在她敘述的當兒閉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什麼神仙,劍俠,妖精,公子,小姐……我們都不去管它了。
生活是這樣和平的。
沒有眼淚,沒有悲哀,沒有憤怒。有的只是平靜的喜悅。
剛剛翻過了冬天。情形又改變了。
晚上我們照例把那本小冊合起來交給母親。
外面響著二更的鑼。
“叫你二姐領你們去睡罷。楊嫂病了。”
母親親自把我們送到房間裡。二姐牽著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親牽著的。
母親照料著二姐把我們安置在被窩裡,又囑咐我們好好地睡覺。
母親走了以後,我們二個睜起眼睛望著帳頂,過後又把臉掉過來望著。
二姐在另一張床上咳了幾聲嗽。
她代替楊嫂來陪伴我們。她就睡在楊嫂的床上,不過被褥帳子已經通統換過了。
我們不能夠閉眼睛,因為我們想起了楊嫂。
三堂後邊,右邊石階上的一排平房裡面,第四個房間沒有地板,低低的瓦清油燈放在一張破方桌上面……那是楊嫂從前住過的房間。
她如今病著,回到那裡去了,就躺在她那床上。
外面石階下是禿了的桑樹。
從我們這房屋,推開靠裡的一扇窗戶望,可以看見楊嫂的房間。
那裡是冷靜的,很寂寞的。
除了她這個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房間裡,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比較遲。
這晚上雖然有二姐在那裡陪伴我們,我卻突然地覺得寂寞起來了。
以後也就沒有再看見楊嫂。
我們只知道楊嫂依舊病著,雖然常常有醫生來給她看病,她的病狀還是沒有起色。
二姐把我們照料得好。她晚上也會給我們講故事。並且還有香兒給她幫忙。
我們就漸漸地把楊嫂忘記了。
“我們去看看楊嫂去。”
一天下午剛剛從書房裡出來,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聲和我說話。
“好。”我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們跑進三堂,很快地就到了右邊石階上的第四個房間。
沒有別人看見我們。
我們推開那掩著的門,進去了。
陰暗的房間,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觸鼻的臭氣。在那一張矮床上,藍布帳子放下了半幅。一幅舊棉被蓋著楊嫂的下半身,她睡著。
床面前一個竹凳上面放著一碗濃黑的藥汁,已經沒有熱氣。
我們畏怯地走到了床前。
紙一樣白的臉。一頭飄蓬的亂髮,眼睛閉著,嘴微微張開在出氣,嘴邊留著一圈黃色的痕跡。一隻手從被裡垂下來,一隻又黃又瘦的手。
我開始疑惑起來。我有點不相信這個婦人就是楊嫂。
我想起那一張笑臉,我想起那一張講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彷彿在做夢。我又感到了哭泣的心情。
“楊嫂,楊嫂。”兄弟兩個齊聲叫喊。
她的鼻裡發出一個細微的聲音。她的那隻垂下來的手慢慢兒動了。
身子也微微動著。嘴裡發出了一個含糊的聲音。
眼睛睜開了,閉了,又睜開得更大一點。她的眼光落在我們兩個的臉上。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笑。
“楊嫂,我們來看你。”
三哥先說,我便接著說。
她勉強微笑了,慢慢兒舉起手去撫摩三哥的頭。
“你們來了,你們還記掛著我嗎?……你們好吧?……現在有什麼人在照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