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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正是在舊曆新年,我接到了朋友蔡從遠迢迢的美洲寄來的書,這是兩個義大利人(一個鞋匠和一個魚販子)的書信集。淡黃色的封套上面印了某雜誌的評語,讀出來是:“不預備為著生活的恐怖與美麗一哭的人就不要讀它。”

可是我還不曾翻開書頁,我還不曾讀到書中的第一句話,我的眼淚便流出來了。不能夠忘掉的四年前的舊事又來到了我的心頭。我彷彿回到過去那些日子裡去了。

那時我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旅館的五層樓上。不論是在白天或者黑夜我都把窗門大開啟。下面是一條清靜的街。街角有一家小咖啡店,從我的窗裡可以望見人們在大開著的玻璃門裡進出。正對面聳立著一座高大的樓房,它不但攔住了我的視線,還給我遮住了陽光,使我的房間裡變得更憂鬱、更陰暗了。

我出生在溫暖明媚的國土,我又來自山明水秀的江南,現在我卻定居在這個不日之城,又是在這陰雨連綿的時候。

在這個城裡我也有幾個朋友。他們常常來看我,有時候一個來,有時兩三個來,有時五六個一齊來,我們便有一個歡樂的聚會,使我暫時忘記了寂寞。但是這樣的事一個星期裡也只有兩三次,因為朋友們都有自己的事:有的在大學裡讀書,有的在工廠裡作工。晚上在朋友們不來或者來了又去的時候,我的心就被一陣難堪的孤寂緊緊抓住了。充滿了煤氣臭的屋子變得更氣悶。我從窗戶望出去,高聳的古建築物擋住了一切,下面躺著雨溼的街道,陰暗而清靜。有時候在一陣靜寂之後忽然空氣震動了,街道震動了,連我的房間也震動了。耳邊只是一片隆隆的聲音。如果有人在房裡談話,我也聽不見他的聲音。我只有等待著。並不要多久,這些聲音就消失了。經驗告訴我:一輛載重的卡車又過去了。一切又回到靜寂裡來。我立在窗前,埋下頭看那在微暗燈光下的街道,或者街角的咖啡店,聽人們在說話或者偶爾經過的男女在哼小曲,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面。

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的心裡突然變得很空虛了,好像胸膛裡並沒有什麼東西存在一般。無論如何我不能在房裡停留下去,似乎多留一刻就會使身子僵硬。於是我拿了帽子,披了外套,急急地跑出房門,下了樓梯走到街心去。

立在街心,我不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我躊躇了。我呆呆地立著,帽子遮住了我的頭,外套保護了我的身體。但是雨點還時時向我的臉飄來,我終於向咖啡店那邊走了。

進了咖啡店,我似乎感到一陣溫暖。我立在櫃檯前要了一杯黑咖啡,一面望著旁邊幾個穿粗布工衣的人的誠實的臉,我把杯裡的咖啡喝光了,付了錢又踉蹌地走出來。雖然咖啡店裡有亮光,有溫暖,有人聲,但是我卻一點也不顧惜地拋棄了它們,向著清靜的、陰暗的、雨溼的街中走去。我究竟去追求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出來。

我只是無目的地走著。街上只有寥寥的三兩個行人,尤其是國葬院旁邊一段路最清靜,而且有點陰森可怕。我走過國葬院前面,走到盧騷銅像的腳下。我撫摩那個冰冷的石座,我差不多要跪下去了。我抬起頭仰望那個屹立的巨人,喃喃地說了許多話。這些話的意義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我知道話是從我的心裡吐出來的。在這裡,在這一個角落裡,並沒有別人,只有那個手裡拿著書和草帽的“日內瓦公民”和我。

一直到聖母院的沉重、悲哀的鐘聲響了,我才踉蹌地站起來,向著熱鬧的聖米雪爾大街的方向走了。

我走著,在微雨下面走著,我不想到什麼人家裡去,也不想找人談話。我走過熱鬧的街,我也走過清靜的街。我看見了不少的人,許多愉快的面貌在我的眼前過去了,接著又有許多憂愁的面貌。在我的耳邊響起來咖啡店的音樂、笑語和歌聲,同樣我也聽見悲哀的談話和訴苦。

這一切於我是親切的,但又是陌生的,它們增加了我的心痛。這個城市並不是壞地方。但是我在這裡卻是一個陌生的人。我找不到我所追求的東西。每個人,每所房屋對我都保守著秘密,無論是歡樂或愁苦,他們都不肯同我分享。我彷徨著,好像一個失掉嚮導的盲人一樣,一直走到快要迷失了方向,我才絕望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去。

像這樣的事在我也並不是偶然的。白天我也進大學去聽課,到圖書館裡去抄書。我想在課堂裡和書本上找到一點東西,結果依舊剩下我這顆空虛的心。夜裡,沒有朋友來的時候,寂寞便突然襲來,我又像盲人一樣地在街中彷徨。我的孤寂一夜一夜地增加,而且同樣我的心也痛得更厲害了。我的眼裡只看見被工作摧殘了的憂愁的面貌,我的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