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先生是指三叔。三叔在南充做知縣的時候,曹先生是那縣的教官。他到我們家裡來教書還是由三叔的介紹。李鳳卿和三叔認識也就是在南充。
所見風雅士三個字,就和平時聽見曹先生說的“滿清三百年來深仁厚澤浹淪肌髓”的話一樣,我覺得非常肉麻。
二叔對曹先生談起李鳳卿的生平。他本是一個小康人家的子弟。十三四歲時給仇人搶了去,因為他家裡不肯出錢贖取,他就被人壞了身子賣到戲班裡去,做了旦角。
五叔後來也玩過川班的旦角。他還替他們編過劇本。
我素來就不高興看川戲,後來連京戲也不高興看了。
我們組織一個新劇團,在後堂屋後面竹林裡演新劇。竹林前面有一塊空地,就做了我們的舞臺。我們用複寫紙印了許多張戲票送人,拉別人來看我們的表演。
我們的劇本是自己胡亂編的,裡面沒有一個女角。重要演員是六叔,二哥(二叔的兒子),三哥和香表哥,我和五弟(也是二叔的兒子)兩個只做配角,或者在戲演完以後做點翻槓桿的表演。看客多半是女的,就是姐姐,堂姐,表姐們。我們用種種方法強迫她們來看,而且一定要戲演完才許她們走。
父親也被我們拉來了。他居然坐在那裡看完了我們演的戲。他又給我們編了一個叫做《知事現形記》的劇本。當二哥和三哥扮著戲裡面的兩個主角在那裡表演得有聲有色的時候,他不覺也哈哈笑起來。
在公館裡我有著兩個環境,我一部分時間和所謂“上人”在一起生活,另一部分時間又和所謂“下人”在一起生活。
我常常愛管閒事,我常常在門房,馬房,廚房裡面和僕人馬伕一起玩,向他們訊問種種的事情。因此他們都叫我做“稽查”。
有時候轎伕們在馬房裡煮飯,我就替他們燒火,把一些柴和枯葉送進那個木灶裡去。他們打紙牌時,我也在旁邊看,常常給那個每賭必輸的老唐幫忙。有時候他們也誠摯地對我訴說他們的痛苦,或者坦白地批評主人們的好壞。他們對我沒有一點隱瞞。他們把我當作一個同情他們的小朋友。當我需要他們幫助的時候,他們也沒有一點兒吝惜。
我生活在僕人轎伕的中間,我看見他們怎樣懷著原始的正義的信仰過那受苦的生活,我知道他們的歡樂和痛苦,我看見他們怎樣和貧苦掙扎而屈服而死亡。六十歲的老書僮趙升病死在門房裡。抽大煙的僕人周貴偷了祖父的字畫被趕出去淪落做了乞丐,死在街頭。一個老轎伕出去在斜對面一個親戚的公館裡做了看門人,不知道怎樣竟用一根褲帶縊死在大門裡面。這一類的悲劇以及那些生存著的“下人”的沉重的生活負擔,如果我一一敘述出來,一定會使最溫和的人也起了憤怒的激情。
常在汙穢寒冷的馬房裡聽著那些瘦弱的老轎伕在煙燈旁邊敘述他們的痛苦的經歷;或者在門房裡黯淡的燈光旁邊聽著僕人發出絕望的嘆息的時候,我眼裡含著淚珠,心裡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宣誓要做一個站在他們這一邊幫助他們的人。
我和他們的友誼一直繼續著到我離開成都的時候。不過自從我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以後我就很少有時間在門房和馬房裡面玩了。接著我又參加了社會運動。
廚房裡很早就不進去了。因為我不高興看謝廚子和女傭們調情(他後來就和祖父的一個女傭結了婚,那女人原是一個寡婦),而且謝廚子仗著祖父喜歡他,常常拿出威勢欺凌別人,也很使我不高興他,雖然我從前和他很好,常常看他做菜做點心。
我愈是多和“下人”在一起,愈是討厭“上人”中間實行的種種虛偽的禮儀和應酬。常常家裡有女客來要我去吃飯,我就在門房裡躲起來。有兩次在除夕裡全家的人在堂屋裡敬神,我卻躲在汙穢寒冷的馬房裡轎伕的破床上。那裡沒有人,沒有燈,外面有許多人在叫我,我不應。我默默地聽著爆竹聲響了又止了,再過一會我才跑出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這時候我的膽量已經變大了。
家裡平日敬神的時候,我也會設法躲開。我為了這些事情常常被人嘲笑,但我始終要照自己的意思做。如今我想起來,這也許是對於禮儀的一種消極的反抗罷。
六叔,二哥,香表哥三個合作辦了一份小說雜誌,名稱似乎就是“十日”,一個月出三本,每本用複寫紙印了五六份。
我是這雜誌的第一個訂閱者。大哥允許把他的一篇最得意的哀情小說在雜誌的第一期上面發表了,所以他們也送他一份,還有一個奉表哥也投了一篇得意的稿子。
在我們家裡大哥是第一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