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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人們看出我的緊張,不要讓人們想起以群是我的朋友。大會連小會開了將近三個半小時,會後出來,一個熟人小聲對我說:“不要把以群的訊息講出去。”我打了一個冷噤。她是專業作家,又是黨員,最近一直待在上海,一定知道真實情況。

晚上我睡前在日記裡寫了這樣一段話:“一點半同蕭珊僱三輪車去作協。兩點在大廳開全體大會批判葉以群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四點後休息。分小組開會,對葉以群最後的叛黨行為,一致表示極大憤慨。五點半散會。”我動著筆,不加思考,也毫不遲疑,更沒有設身處地想一想亡友一家人的處境。我感到疲乏,只求平安過關。一個月後,一天上午我剛剛上班給造反派押著從機關回家,看他們“執行革命行動”。

他們搜查了幾個小時,帶走了幾口袋的東西,其中就有這幾年的日記。日記在機關裡放了將近十一年,不知道什麼人在上面劃了些紅槓槓,但它們終於回到我手邊來了。都是我親筆寫的字。為了找尋關於以群死亡的記錄,我一頁一頁地翻著,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也越是瞧不起自己。那些年我口口聲聲“改造自己”,究竟想把自己改造成為什麼呢?我不用自己腦筋思考,只是跟著人舉手放手,為了保全自己,哪管犧牲朋友?起先打倒別人,後來打倒自己。所以就在這個大廳裡不到兩個月後,我也跟著人高呼“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巴金”了。想想可笑,其實可恥。甚至在我甘心徹底否定自己的時候,我也有兩三次自問過:我們的文化傳統到哪裡去了?我們究竟有沒有友情?我們究竟要不要真實?為什麼人們不先弄清是非,然後出來表態?不用說我不會得到答覆。今天我也常問:為什麼那些年冤假錯案會那樣多?同樣也沒有人給我回答。但是我腦子比較清醒了。

在“文革”期間冤死的我的朋友中,以群是第一個,據說他是在八月二日上午跳樓自殺的。可是一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清楚他被迫跳樓的詳情。我主持了為他平反昭雪的追悼會,宣讀了悼詞,我只知道他是讓人以“莫須有”的罪名逼死的,但是真實的具體情況,就是說應當由什麼人負責,我仍然不很明白,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了,因為大家都習慣於“別人說了算”,也從不要求知道真實。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後的一週,知道老舍的“玉碎”卻是在他自殺後的一段長時期,知道傅雷的絕筆則是在他辭世後的若干年了。透過十幾年後的“傅雷家書墨跡展”,我才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靈,找到了真正的我們的文化傳統。“士可殺,不可辱。”今天讀傅雷的遺書我還感到一股顯示出人的尊嚴的正氣。我常用正直、善良的形容詞稱讚我的一些朋友,它們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它們放射出一種獨特的光芒。在“文革”中冤死的知識分子何止千萬,他們樹立了一個批判活命哲學的榜樣。我記得在反右時期還寫過文章批駁“不可辱論”,我贊成打掉知識分子的架子和麵子。我寫這種文章其實也是為了活命。當時我就在想:人要是不顧全面子,那麼在生死關頭,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天保佑。我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亡友們又接連不斷地給我敲響了警鐘。

以群死了,對羅蓀的批判照常進行。機關的革命派動員我寫揭發羅蓀的材料,創作組的頭頭也要我寫揭發孔和別人的大字報。我不會編造,只能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革命派不滿意,壓力越來越大,攻擊我的大字報漸漸地多了起來。

作家中王西彥是最先給“拋”出來的。他自己後來說:“我一覺醒來,才知道已經給市長點了名成了反革命。”吳強和魏金枝先後被趕出創作組,師陀接著也靠了邊。我還在掙扎,有一天上午我去機關,創作組只到了柯靈、白危和我三個,有人告訴我們,別人都有事,要我們到資料室找個地方自學。以後我們三個人,就脫離了創作組在資料室二樓自學。說是自學,也無非寫點交待檢查罷了。形勢越來越緊,我也看得出來對我的包圍圈越來越縮小,但是我還在安慰自己:組織上對待我跟對待師陀他們還是有區別的。他們學習的地方在食堂,每天還得做點輕微的勞動。但是過了幾天柯靈就給電影廠揪走了。只有白危和我還在資料室學習。到九月初有人(一位工人作家)來通知我,說我態度不老實,革命群眾要對我採取行動,於是開始了第一次的抄家,這次抄家從上午抄到下午,連吃中飯的時間在內,大約有六七個小時(來抄家的革命派也在我們家吃飯,飯菜由裡委會送來)。後來聽人說這次抄家還是保護性的抄家,上面叫多帶些封條來。原來還有所謂“毀滅性的抄家”,就是將你家裡一切罈罈罐罐全部砸光,或者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