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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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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輯:十年一夢

二十年前

天熱不能工作,我常常坐在藤椅上苦思。腦子不肯休息,我卻奈何不得。

“文革”發動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這是我後半生中一件大事,忘記不了,不能不讓它在腦子裡轉來轉去,因此這些天我滿腦子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前些時候我回憶了第二次住院初期的那一段生活,彷彿重溫舊夢,又像有人在我面前敲警鐘。舊夢也罷,警鐘也罷,總有一點隔岸觀火的感覺。不像刑場陪綁,渾身戰慄,人人自危,只求活命,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出賣別人,出賣一切美好的事物。那種日子。那種生活。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一片黑暗,就像在地獄裡服刑。我奇怪當時我喝了什麼樣的迷魂湯,會舉起雙手,高呼打倒自己,甘心認罪,讓人奪去做人的權利。

我不是在講夢話,一九六六年我的確做過這樣的事情。迷魂湯在我身上起過十年的作用。在一九八三年它還想再一次把我引入夢境,但是用慣了的魔法已經失去迷魂的力量,我說:“我要睜大兩隻眼睛,看你怎樣捲土重來。”結果過去的還不是終於過去。我才懂得維護自己權利的人不會被神仙、皇帝和救世主吞掉,因為世界上並沒有神仙、皇帝和救世主。事情就是這樣:十歲以前我相信鬼,我害怕鬼,聽見人講鬼故事就想到人死後要經過十座閻王殿,受拷問,受苦刑,我嚇得不得了。不但自己害怕,別人還拿各種傳說和各樣圖畫來嚇唬我。那些時候我整天戰戰兢兢,抬不起頭,的確感到“沒勁”。後來不知道怎樣,我漸漸地看出那些拿鬼故事嚇唬我的人自己並不信鬼,我的信仰便逐漸消失,終於完全消失,到十五歲的時候可以說,我完全不信鬼了。而且說也奇怪,從此連鬼影也看不見了。

今天回想起二十年前的舊事,我不能不發生一個疑問:“要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喝迷魂湯又怎麼樣?”我找到的回答是:倘使大家都未喝過迷魂湯,我們可以免掉一場空前的大災難;倘使只有少數幾個人“清醒”,我可能像葉以群、老舍、傅雷那樣走向悲劇的死亡。在“文革”受害者中間我只提到三位亡友的名字。因為他們是在這次所謂“革命”中最先為他們所愛的社會交出生命的人。但是他們每一個都留下不少的作品,讓子孫後代懂得怎樣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人民。當時大家都像發了瘋一樣,看見一個熟人從高樓跳下,毫無同情,反而開會批鬥,高呼口號,用惡毒的言詞攻擊死者。再回顧我自己的言行。我出席了那次作家協會分會召開的批判大會。

這年六月初,我因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在北京等地待了兩個月,七月底才由杭州回到上海,八月初在上海送走外賓,然後回機關參加“運動”。我在作協分會一向只是掛名,從不上班。這次的運動稱為“大革命”,來勢很猛,看形勢我也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因為全國作家大半靠邊,亞非客人在西湖活動三天,卻不見一位當地作家出來接待,幾位北京來的熟人在上海機場告別時,都暗示不知什麼時候再見,連曹禺也是這樣。我看見他們上了飛機,忽然感到十分孤獨,我知道自己無路可走了,內心空虛得很。

解放後雖然學習不斷,運動不停,然而參加“文革”這樣的“運動”我一點經驗也沒有。回到機關我才知道給編在創作組裡學習。機關的“運動”由上面指定的幾人小組領導。

創作組組長是一位工人作家,有一點名氣,以前看見我還客客氣氣地打招呼,現在見面幾次,非常冷淡,使我感覺到他要同我“劃清界限”了,心裡更緊張,可以說是自己已經解除了武裝,我們開會的大廳裡掛滿了大字報,每一張都是殺氣騰騰,絕大多數是針對葉以群、孔羅蓀兩人的,好像全是判決書。也有幾張批判我的大字報,講到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的發言,措辭很厲害,我不敢看下去。我走進大廳就彷彿進了閻王殿一樣。

參加學習後,我每天都去機關開會,起初只是得到通知才去,後來要按時上班,再後便是全天學習,最後就是隔離審查,由人變“牛”。這是我回機關報到時萬萬想不到的。我七日到組學習,十日下午便在機關參加批判以群的大會,發言人沒頭沒腦地大罵一通,說以群“自絕於人民”,聽口氣好像以群已經不在人世,可是上月底我還瞥見他坐在這個大廳裡埋著頭記筆記。總之不管他是死是活,主持大會的幾個頭頭也不向群眾作任何解釋,反正大家都順從地舉手表示擁護,而且做得慷慨激昂。我坐在大廳裡什麼也不敢想,只是跟著人們舉手,跟著人們連聲高呼“打倒葉以群。”我注意的是不要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