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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我在上海廣慈醫院採訪,搶救鋼鐵工人邱財康同志的事蹟,這一場挽救燒傷工人的生命的戰鬥得到了全國人民的支援。邱財康同志活下來了。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在醫院裡一個露臺上旁聽全市外科名醫的會診,專家們為邱財康同志的治療方案提供意見,認真地進行討論。我從醫院回家,已經相當遲了,一路上我想著一九四四年慘死的燒傷工人,他的燒傷面積比邱財康同志的小得多,可是在過去那樣的社會里哪有他的活路。我多麼希望他能活到現在。

還有那個小公務員和他的後頸生瘡爛得見骨的老父。這一家人從南京逃難出來,到貴陽已經精疲力盡了。兒子當個小公務員,養活一家六口人很不容易,父親病了將近一個月,借了債才把他送進醫院。我親耳聽見兒子對父親說:“你這場病下來,我們一家人都完了。”父親不肯吃豬肝湯,說:“我吃素。”兒子就說:“你吃素。你是在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別人活。”我還聽見兒子對別人說:“今天進醫院繳的兩千塊錢還是換掉我女人那個金戒指才湊夠的。”

又說:“要不是生活這樣高,他也不會病到這樣;起先他圖省錢,不肯醫,後來也是想省錢,沒有找好醫生……”又一次說:“今天兩針就花了一千六百塊錢。我實在花不起。”過兩天父親不行了。還逼著兒子向一個朋友買墓地,說:“李三爺那塊地我看中了的。你設法給我籌點錢吧。我累了你這幾年,這是最後的一回了。”他催促兒子馬上跑出去找人辦交涉。等到兒子回來,就只看到“白白的一張空床板”。父親給兒子留下一筆還不清的債,古怪的封建家庭的關係拖著這個小公務員走向死亡。雖然無名無姓,在這裡我寫的卻是真人真事,我什麼也沒有增加。在這小人小事上面不是看得出來舊社會一天天走向毀滅嗎?更奇怪的是,這個吃素的老人偏偏生楊梅瘡,真是很大的諷刺。

我不再談病人了,上面三個人只是作為例子提到的。我還想談談那個年輕的女醫生楊木華。她並不是真人,真實的只有她的外形。在這本小說裡只有她才是我的創作。我在小說裡增加一個她,唯一的原因是,我作為一個病人非常希望有這樣一位醫生,我編造的是我自己的願望,也是一般病人的願望。在病房裡我見到各種各樣的醫生,雖然像楊木華那樣的醫生我還沒有遇見,但她的出現並不是不可能的。她並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她不過是這樣一位年輕醫生:她不把病人看作機器或者模型,她知道他們都是有靈魂,有感情的人。我在三等病房裡住了十幾天,我朝夕盼望的就是這樣一位醫生在病房裡出現。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也曾這樣想過:透過小說,醫生們會知道病人的願望和要求吧。

所以我寫了“在這種痛苦、悲慘的生活中閃爍著的一線亮光。

那就是一個善良的,熱情的年輕女醫生,她隨時在努力幫助別人減輕痛苦,鼓舞別人的生活的勇氣,要別人‘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人有用些。’……“但是像這樣一位醫生在當時那個社會,當時那個醫院裡,怎麼能長久地生活下去,工作下去呢?所以我給她安排了一個在金城江大爆炸中死亡的結局:”一個姓楊的女大夫非常勇敢而且熱心地幫忙著搶救受難的人……她自己也死在連續三小時的大爆炸中。“後來我編傭文集》,一九六○年底在成都校改這部小說,我自己也受不了那個悲慘的結局,我終於在《小引》裡增加了一小段,暗示楊大夫到了四川改名”再生“,額上還留著一塊小傷疤。她活著,我也感到心安了。

然而我還應當說一句公道話:病室裡的醫生除了那個給朱雲標治病的外科大夫外,一般都能用平等的眼光對待病人。

小說寫完了,出版了,解放後還出現了日文譯本。但老實說,好評似乎不多,有位朋友還說:“第幾床、第幾床叫來叫去,把人腦子也搞糊塗了。”也有人批評小說有什麼“人性論”、“人道主義”。我無法替自己開脫。我的小說裡,我的思想裡都不免有這樣的東西,何況是那個時候的作品。在“四害”橫行的時期,小說受到了更嚴厲的批判,給戴上了毒草的帽子,這是無足怪的。我接受批判時,心安理得。我看出來我的確和“四人幫”那一套“對著幹”。我希望醫生把病人當朋友,“四人幫”之流卻把病人當敵人,在醫院裡實行“群眾專政”。在一段長時間裡,好幾年吧,我沒有去醫院看病,因為我不願意先到群眾專政組去登記,不願意讓別人在我的醫療卡或病歷卡上加批“反動學術權威”或者“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友人王西彥紀念魏金枝的文章裡有這樣的話:“當病人被送到醫院急診室時,醫生看到是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