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30部分

津到上海來了。事前他不曾來過一封信。我還記得中秋節那天下午聽見他在窗下喚我,我伸出頭去,看見一張黑瘦的面孔,我幾乎不相信會是他。

他就這樣在上海住下來。我們同住在霞飛坊(淮海坊)朋友的家裡,我住三樓,他住在三樓亭子間。我已經開始了《秋》,他是第一個讀者,我每寫成一章就讓他先看並給我提意見。不久他動手翻譯俄國岡查羅夫的小說《懸崖》,也常常問我對譯文的看法。他翻譯《懸崖》所根據的英、法文譯本都是我拿給他的。他不知道英譯本也是節譯本,而且刪節很多。這說明我讀書不多,又常是一知半解,我一向反對任意刪改別人的著作,卻推存了一本不完全的小說,浪費他的時間。雖然節譯本《懸崖》還是值得一讀,他的譯文也並不錯,但想起這件事,我總感到內疚。

第二年(一九四○年)七月《秋》出版後我動身去昆明,讓他留在上海,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譯幾本西方文學名著。我同他一塊兒在上海過了十個月,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在南京的日子,我還沒有結婚,蕭珊在昆明唸書,他仍是孤零零一個人。一個星期裡我們總要一起去三四次電影院,也從不放過工部局樂隊星期日的演奏會。我們也喜歡同逛舊書店。我同他談得很多,可是很少接觸到他的內心深處。他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很少大聲言笑,但是對孩子們、對年輕的學生還是十分友好,對翻譯工作還是非常認真。

當時我並沒有想到,現在回想往事,我不能不責備自己關心他實在不夠。他究竟有什麼心事,連他有些什麼朋友,我完全不知道。離開上海時我把他託給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朋友散文作家陸蠡,這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們兩位在浦江岸上望著直航海防的輪船不住地揮手。他們的微笑把我一直送到海防,還送到昆明。

這以後我見到更多的人,接觸到更多的事,但寄上海的信始終未斷。這些信一封也沒有能留下來,我無法在這裡講一講三哥在上海的情況。不到一年半,我第二次到桂林,剛在那裡定居下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的訊息一下子完全斷絕了。

日本軍人佔領了上海的“租界”,到處捉人,文化人處境十分危險。我四處打聽,得不到一點真實的訊息。謠言很多,令人不安。聽說陸蠡給捉進了日本憲兵隊,也不知是真是假。

過了一個較長的時期,我意外地收到三哥一封信,信很短,只是報告平安,但從字裡行間也看得出日軍鐵蹄下文化人的生活。這封信在路上走了相當久,終於到了我眼前。我等待著第二封信,但不久我便離開了桂林,以後也沒有能回去。

我和蕭珊在貴陽旅行結婚,同住在重慶。在重慶我們迎接到“勝利”。我打電報到上海,三哥回電說他大病初癒,陸蠡下落不明,要我馬上去滬。我各處奔走,找不到交通工具,過了兩個多月才趕回上海,可是他在兩天之前又病倒了。我搭一張帆布床睡在他旁邊。據說他病不重,只是體力差,需要休養。

我相信這些話。何況我們住在朋友家,朋友是一位業餘醫生,可以解決一些問題。這一次我又太大意了。他起初不肯進醫院,我也就沒有堅持送他去,後來還是聽他說:“我覺得體力不行了”,“還是早點進醫院吧”,我才找一位朋友幫忙讓他住進了醫院。沒有想到留給他的就只有七天的時間。事後我常常想:要是我回到上海第二天就送他進醫院,他的病是不是還有轉機,他是不是還可以多活若干年?我後悔,我責備自己,已經來不及了。

七天中間他似乎沒有痛苦,對探病的朋友們他總是說“蠻好”。但誰也看得出他的體力在逐漸衰竭。我和朋友們安排輪流守夜陪伴病人。我陪過他一個晚上,那是在他逝世前兩夜,我在他的床前校改小說《火》的校樣。他忽然張開眼睛嘆口氣說:“沒有時間了,講不完了。”我問他講什麼。他說:“我有很多話。”又說:“你聽我說,我只對你說。”我知道他在講胡話,有點害怕,便安慰他,勸他好好睡覺,有話明天說。他又嘆口氣說了一句:“來不及了。”好像不認識我似的,他看了我兩眼,於是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病床時,他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只說了一個“好”字。這就是我們弟兄最後一次的見面。

下一天我剛起床就得到從醫院來的電話,值夜班的朋友說:“三哥完了。”

我趕到醫院,揭開面紗,看死者的面容。他是那麼黃瘦,兩頰深陷,眼睛緊閉,嘴微微張開,好像有什麼話,來不及說出來。我輕輕地喚一聲“三哥”,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卻覺得有許多根針在刺我的心。我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