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的一端。
古今大藝術家在少年時所做的功夫大半都偏在模仿。米開朗琪羅費過半生的功夫研究希臘羅馬的雕刻,莎士比亞也費過半生的功夫模仿和改作前人的劇本,這是最顯著的例。中國詩人中最不像用過功夫的莫過於李太白,但是他的集中摹擬古人的作品極多,只略看看他的詩題就可以見出。杜工部說過:“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他自己也說過:“解道長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他對於過去詩人的關係可以想見了。
藝術家從模仿人手,正如小兒學語言,打網球者學姿勢,跳舞者學步法一樣,並沒有什麼玄妙,也並沒有什麼荒唐。不過這步功夫只是創造的始基。沒有做到這步功夫和做到這步功夫就止步,都不足以言創造。我們在前面說過,創造是舊經驗的新綜合。舊經驗大半得諸模仿,新綜合則必自出心裁。
像格律一樣,模仿也有流弊,但是這也不是模仿本身的罪過。從前學者有人提倡模仿,也有人唾罵模仿,往往都各有各的道理,其實並不衝突。顧亭林的《日知錄》裡有一條說:
詩文之所以代變,有不得不然者。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模仿之,以是為詩可乎了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
這是一段極有意味的話,但是他的結論是突如其來的。“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一句和上文所舉的理由恰相反。他一方面見到模仿古人不足以為詩,一方面又見到不似古人則失其所以為詩。這不是一個矛盾麼了
這其實並不是矛盾。詩和其他藝術一樣,須從模仿人手,所以不能不似古人,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但是它須歸於創造,所以又不能全似古人,全似古人則失其所以為我。創造不能無模仿,但是隻有模仿也不能算是創造。
凡是藝術家都須有一半是詩人,一半是匠人。他要有詩人的妙悟,要有匠人的手腕,只有匠人的手腕而沒有詩人的妙悟,固不能有創作;只有詩人的妙悟而沒有匠人的手腕,即創作亦難盡善盡美。妙悟來自性靈,手腕則可得於模仿。匠人雖比詩人身分低,但亦絕不可少。青年作家往往忽略這一點。
十四、“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天才與靈感
知道格律和模仿對於創造的關係,我們就可以知道天才和人力的關係了。
生來死去的人何只恆河沙數了真正的大詩人和大藝術家是在一口氣裡就可以數得完的。何以同是人,有的能創造,有的不能創造呢了在一般人看,這全是由於天才的厚薄。他們以為藝術全是天才的表現,於是天才成為懶人的藉口。聰明人說,我有天才,有天才何事不可為了用不著去下功夫。遲鈍人說,我沒有藝術的天才,就是下功夫也無益。於是藝術方面就無學問可談了。
“天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它自然有一部分得諸遺傳。有許多學者常歡喜替大創造家和大發明家理家譜,說莫扎特有幾代祖宗會音樂,達爾文的祖父也是生物學家,曹操一家出了幾個詩人。這種證據固然有相當的價值,但是它決不能完全解釋天才。同父母的兄弟賢愚往往相差很遠。曹操的祖宗有什麼大成就呢了曹操的後裔又有什麼大成就呢了
天才自然也有一部分成於環境。假令莫扎特生在音階簡單、樂器拙陋的矇昧民族中,也決不能作出許多複音的交響曲。“社會的遺產”是不可蔑視的。文藝批評家常歡喜說,偉大的人物都是他們的時代的驕子,藝術是時代和環境的產品。這話也有不盡然。同是一個時代而成就卻往往不同。英國在產生莎士比亞的時代和西班牙是一般隆盛,而當時西班牙並沒有產生偉大的作者。偉大的時代不一定能產生偉大的藝術。美國的獨立,法國的大革命在近代都是極重大的事件,而當時藝術卻卑卑不足高論。偉大的藝術也不必有偉大的時代做背景,席勒和哥德的時代,德國還是一個沒有統一的紛亂的國家。
我承認遺傳和環境的影響非常重大,但是我相信它們都不能完全解釋天才。在固定的遺傳和環境之下,個人還有努力的餘地。遺傳和環境對於人只是一個機會,一種本錢,至於能否利用這個機會,能否拿這筆本錢去做出生意來,則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有些人天資頗高而成就則平凡,他們好比有大本錢而沒有做出大生意;也有些人天資並不特異而成就則斐然可觀,他們好比拿小本錢而做出大生意。這中間的差別就在努力與不努力了。牛頓可以說是科學家中一個天才了,他常常說:“天才只是長久的耐苦。”這話雖似稍嫌過火,卻含有很深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