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藝術都各有它的特殊的筋肉的技巧。例如寫字、作畫、彈琴等等要有手腕筋肉的技巧,唱歌、吹簫要有喉舌唇齒諸筋肉的技巧,跳舞要有全身筋肉的技巧(嚴格地說,各種藝術都要有全身筋肉的技巧)。要想學一門藝術,就要先學它的特殊的筋肉的技巧。
學一門藝術的特殊的筋肉技巧,要用什麼方法呢了起初都要模仿。“模仿”和“學習”本來不是兩件事。姑且拿寫字做例來說。小兒學寫字,最初是描紅,其次是寫印本,再其次是臨帖。這些方法都是借旁人所寫的字做榜樣,逐漸養成手腕筋肉的習慣。但是就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學寫字最得益的方法是站在書家的身旁,看他如何提筆,如何運用手腕,如何使全身筋肉力量貫注在手腕上。他的筋肉習慣已養成了,在實地觀察他的筋肉如何動作時,我可以討一點訣竅來,免得自己去暗中摸索,尤其重要的是免得自己養成不良的筋肉習慣。
推廣一點說,一切藝術上的模仿都可以作如是觀。比如說作詩作文,似乎沒有什麼筋肉的技巧,其實也是一理。詩文都要有情感和思想。情感都見於筋肉的活動,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思想離不開語言,語言離不開喉舌的動作。比如想到“虎”字時,喉舌間都不免起若干說出“虎”字的筋肉動作。這是行為派心理學的創見,現在已逐漸為一般心理學家所公認。詩人和文人常歡喜說“思路”,所謂“思路”並無若何玄妙,也不過是筋肉活動所走的特殊方向而已。
詩文上的筋肉活動是否可以模仿呢了它也並不是例外。中國詩人和文人向來著重“氣”字,我們現在來把這個“氣”字研究一番,就可以知道模仿筋肉活動的道理。曾國藩在《家訓》裡說過一段話,很可以值得我們注意:
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須熟讀古人佳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喉舌相習,則下筆時必有句調奔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琅琅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
從這段話看,可知“氣”與聲調有關,而聲調又與喉舌運動有關。韓昌黎也說過:“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聲本於氣,所以想得古人之氣,不得不求之於聲。求之於聲,即不能不朗誦。朱晦庵曾經說過:“韓昌黎、蘇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從古人聲響學。”所以從前古文家教人作文最重朗誦。
姚姬傳與陳碩士書說:“大抵學古文者,必須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朗誦既久,則古人之聲就可以在我的喉舌筋肉上留下痕跡,“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到我自己下筆時,喉舌也自然順這個痕跡而活動,所謂“必有句調奔赴腕下”。要看自己的詩文的氣是否順暢,也要吟哦才行,因為吟哦時喉舌間所習得的習慣動作就可以再現出來。從此可知從前人所謂“氣”也就是一種筋肉技巧了。
關於傳達的技巧大要如此,現在再講關於媒介的知識。
什麼叫做“媒介”了它就是藝術傳達所用的工具。比如顏色、線形是圖畫的媒介,金石是雕刻的媒介,文字語言是文學的媒介。藝術家對於他所用的媒介也要有一番研究。比如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是文藝復興時代最大的傑作。但是他的原跡是用一種不耐潮溼的油彩畫在一個易受潮溼的牆壁上,所以沒過多少時候就剝落消失去了。這就是對於媒介欠研究。再比如建築,它的媒介是泥石,它要把泥石砌成一個美的形象。建築家都要有幾何學和力學的知識,才能運用泥石;他還要明白他的媒介對於觀者所生的影響,才不至於亂用材料。希臘建築家往往把石柱的腰部雕得比上下都粗壯些,但是看起來它的粗細卻和上下一律,因為腰部是受壓時最易折斷的地方,容易引起它比上下較細弱的錯覺,把腰部雕粗些,才可以彌補這種錯覺。
在各門藝術之中都有如此等類的關於媒介的專門知識,文學方面尤其顯著。詩文都以語言文字為媒介。做詩文的人一要懂得字義,二要懂得字音,三要懂得字句的排列法,四要懂得某字某句的音義對於讀者所生的影響。這四樣都是專「1的學問。前人對於這些學問已逐漸蓄積起許多經驗和成績,而不是任何人隻手空拳、毫無憑藉地在一生之內所可得到的。自己既不能件件去發明,就不得不利用前人的經驗和成績。文學家對於語言文字是如此,一切其他藝術家對於他的特殊的媒介也莫不然。各種藝術都同時是一種學問,都有無數年代所積成的技巧。學一門藝術,就要學該門藝術所特有的學問和技巧。這種學習就是利用過去經驗,就是吸收已有文化,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