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踢他踢得狠著呢。他來不及想自己會不會喪命在這幾百短腿怪手裡,熱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後一點天光淹沒了。他不會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麼相處十來年了。她和他沒說過話,就互相看兩眼。他在廟邊上跑著掏鳥窩,抓蟈蟈、吹口琴時,會突然站住,一動不動,臉對著那片雜亂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時還會朝林子走幾步,就是不走進去。挺明白林子裡有雙眼睛和太陽光一樣照在他身上。
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九個寡婦 七(10)
五合快要嚥氣了。他已經不是個人,是個人形肉餅。最後的知覺裡,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挖個坑埋埋吧。他那一灘血肉人渣兒給人七手八腳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給搬起來。鎬頭在他旁邊刨,刨一下他的渣兒就更散開一些。五合那個享過豔福的東西在刨地的震動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著。那個男孩臉上露出噁心的神色。從五六個省、市集合 到這裡的侏儒們種自己開的地,吃自己打的糧,看自己唱的戲。人們嫌棄他們,他們也瞧不上人們。因此他們沒有人餓死。叫挺的男孩管他們叫“爹”、“媽”、“大爺”、“叔”、“嬸”。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年年都把獎狀帶到這裡,擱在廟門口。他們全進廟去的時候,有個女人會來細細看那獎狀。上一年,獎狀裡包了張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著眼。那雙眼很英氣,被人說成“眼睛看著老利害”。
五合稀爛的肉體還沒死透,滾進大坑時肉還最後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長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著他這堆血肉渣子滾上了第一層黃土,就象廟會上賣的甜點心滾了一層豆麵、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進孫家百貨店時,孫二大手裡的鍘刀是仁義的。他還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時,葡萄並不恨他。葡萄象是可憐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膽大妄為,敢讓一個斃了的人復活,讓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從這世上沒了。他知道的那點事也沒了。
誰也不覺得缺了他。
這個人站在史春喜身後,亂糟糟一個頭,皺巴巴一條圍巾,灰濛濛一雙皮鞋。臉是整齊的,眉眼一筆一劃,清楚得象印上去的。三十來歲? 恐怕不到?
史書記介紹他是省裡派來的四清工作隊同志,是個作家,寫過有名的書和電影。葡萄把他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看過了。春喜對葡萄說,樸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裡住,飯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數王葡萄家乾淨整齊,才安排他住這兒。
葡萄轉身往屋裡走。史書記在她身後叫:“王葡萄,你聽明白沒有?”
葡萄說:“不支床老扛著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說:“我話沒說完呢!”
“說。”葡萄在窯洞裡應著。
那個叫樸同志的男人趕緊進了窯洞,幫葡萄一塊把兩摞土坯摞齊,再把那塊靠著牆的門板扶下來,搭在土坯上。他不會幹活兒,葡萄搬土坯,他就上來和她搶,弄的四隻手四隻腳亂打架。葡萄扛門板,他搭的那隻手也吃不上力,虛扎著架式,不過心是好心,眼睛擔驚受怕地看著葡萄彎腰、起身、繃腿、挪腳、咬嘴唇。見他擔驚受怕,葡萄斜在門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來。“怕啥呢?我連你一塊都搬得起。”她笑著說,一邊緩緩跪下一條腿,把床板卸下,擱在土坯上。
史書記進來了。窯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進來光亮。窗上糊的紙黃了,紅色窗花還紅著。葡萄愛拾掇家,地上的磚掃得泛青光,牆上漆了一圈綠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舊報紙舊畫報糊的牆和拱頂。
史書記跟葡萄講著好好照顧樸同志之類沒用的話,樸同志也跟葡萄講著以後要添許多麻煩之類沒用的話。葡萄說麻煩也沒辦法呀。她笑嘻嘻的,兩個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皮還是發牢騷。
“麻煩工作隊要住,不麻煩工作隊也要住。”她說著,就拿起樸同志網兜裡的花臉盆,對著光看來看去。
史書記說:“她這人直,樸同志別往心裡去。”
“工作隊這回要改啥呀?”葡萄問道:“上回是‘土改’,這回是啥改?”
樸同志說:“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農、……他扳下倆手指,扳不下去了,張口結舌地想著。
史書記馬上接下去:“還有壞份子、右派。”
葡萄說:“和上回一樣。”
樸同志懵懂了,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