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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讀他的書了,讀到哪一章節了。

“識不少字嘛。”

“是俺二哥教的。算盤是俺爹教的。”

“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嗎?”

“俺有兩個爹。早去世的爹不識字。”

她眼睛看著樸同志。一進門他那張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見了。他褲子上全是泥,下半截褲腿是溼的。他是踩到水溝裡了。他天天闖禍,糟塌自己的東西。有回下到河裡去洗澡,手錶也讓水泡停了。葡萄覺著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兒給樸同志了。

“看完書怎麼想?”樸同志笑眯眯地問她。

“啥都不想。”葡萄說。她心裡說:連你心裡的東西都看明白了,還用想啥?書上的樸同志和眼前的樸同志是個什麼樣的人,有顆什麼樣的心,葡萄全懂,但她說不出。

“地窯裡藏的人是我爹。”葡萄說。

樸同志心裡唿嗵一下,表面和她一樣,就象家常夜晚說淡話。他知道葡萄說的“爹”是誰。人們常常說漏嘴。說:孫二大活著的時候,咱這兒啥都有賣。或者:孫二大活著就好了,他能把那孬人給治治。樸同志在這裡耽了三個月,心裡慢慢活起一個叫孫二大的人:精明、果敢、愛露能、得理不饒人。他發現村裡人漸漸忘了孫二大是個被他們鬥爭、鎮壓的人,他們又把他想成一個能耐大的長輩,遇到事,他們就遺憾不再有這樣的長輩為他們承事了。開始他覺得葡萄在和他逗,但一秒鐘之後,他相信她是那種妄為之人。她把窩藏一個死囚和偷公家幾棵蜀黍看得差不多,都沒啥了不得。

第九個寡婦 七(13)

“我爹在下頭耽了好些年了。你們工作隊不來,他還能上來見個太陽、看個月亮、聽個畫眉叫。”她湊到燈下去引針。

樸同志啞下嗓子說:“這事可不得了,你懂不懂?”

“懂,”她馬上回答,抬頭看他。

他一看就知道她說的“懂”是六、七歲孩子的“懂”,不能作數。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是我爹呀。”

“可……可是他是個犯死罪的人!”

“他沒殺人沒放火,犯的是誰的死罪?你心裡可明白了,他不是犯死罪的人。”

樸同志楞了:“我心裡怎麼明白?”

“你明白。”葡萄把這三個字咬得很痛。

“你告訴我這麼大的事,我非得報告上級不可。我不報告,我也死罪。”

“報告唄。”她把針尖在頭髮上磨磨,繼續手上的針線活。“打著手電去報告,別又踩溝裡了。”她下巴指指他的鞋,笑笑。

樸同志真不知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他拿出煙來抽,兩手渾身亂摸。“啪”的一聲,他的打火機過來了。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長長的手指把打火機往他面前又推一下。他可讓她害苦了,把一個生死閘把交在他手心。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鐘會不會跳起腳衝出屋,站到院子裡大喊:“來人吶!抓逃犯吶!……”

他又清楚自己是多麼沒用的人,假如剛聽到她說這事的時候沒趁著意外、刺激、驚嚇跳起來去喊,往後喊是很難的。他一喊不僅出賣一條性命;他要出賣兩條——這個渾頭渾腦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見了。

他是不能看不見她的。三個月他在外頭開會、調查、鬥爭,回來見到她,就感覺安全了。外面總是兇險,鬥來鬥去,一句話說得大意,就會給鬥進去。他是個馬虎慣了的人,常說馬虎話,只想博人一場鬨堂大笑,可是人們笑過之後他覺出不妙來,覺出緊張來。他變成一個每句話說三遍的人:頭一遍在心裡說,第二遍用嘴說,第三遍是用記憶說,檢查嘴巴說出去的哪個字不妥。說了三遍的一句話,落在人群裡,他還是發現不妥。就象他走路行事,無論他怎樣仔細,天天掛爛衣服踩溼鞋,天天看見身上有碰傷的綠紫青藍,想不起什麼時候碰痛過。

每回他驚心動魄地回到葡萄的院裡,看見她拉開門栓,淡笑一下就扭頭下臺階,讓他跟在後面下來,免得又踩錯哪一腳,他就覺得安全了。葡萄這裡全是見慣不驚的,大事化小的。她三十四歲,象個幾歲的孩子不知道怕,也象個幾百歲的老人,沒什麼值得她怕。只要把門栓一插,她這院子就是她的,就安全。

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她揣著一顆定時炸彈哩。

揣著一個定時炸彈,她還能這樣安全,他實在懂不了她是怎麼回事。她講著他公爹如何生病,她怎樣給他求醫,而他聽一小半漏一大半。等她停了,不講了,他又來追問那些漏聽的。他太魂飛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