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扯起比她大三歲的鐵腦。
鐵腦等著一個鬼子上來給他解腳上栓的電纜。每回他在棗樹林子裡跟男娃們玩耍忘了時辰,葡萄就會遠遠地喊過來。她喊:“看見你啦,鐵腦!往哪藏哩?……回家吃飯了!……咱吃撈麵條!……打蛋花哩!……還擱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鐵腦!……”那時她八、九歲,他十一、二。從場子這頭往那頭走的時候,葡萄不跟鐵腦拉扯著手,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個年輕媳婦。假如那個翻鬼子話的人懂這一帶的規矩,肯定就看出蹊蹺來了:此地女人無論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後頭的人;沒有誰家女人和男人走一併肩,還手扯住手。 葡萄和平常一樣,跟鐵腦錯開一步,他走前,她在後。鐵腦去史屯街上上學,葡萄就這樣跟著,手裡提著他的蒸饃、書包、研盒。只有兩回例外,那是看戲,葡萄個子矮,鐵腦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著她一面賭咒:“下回再帶你看戲我就屬鱉。”第二次她討好他,騎在他背上說:“油饃我都省給你吃。”“油饃就夠啊?”“那你要啥?給你做雙鞋?”“你會做鞋?還不把後跟當鞋臉?”葡萄卻是在十二歲那年給鐵腦做了第一雙鞋,底子納得比木板還硬。
葡萄沒有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個挎長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譯說了幾句話。
他的斯文話到了翻譯這就是吆喝:“站住!……不許動!”全體鬼子抽風一下,鞋掌子、槍桿碰出冷硬的聲響。
“你是他什麼人?”翻譯問葡萄。
“媳婦。”
翻譯對挎長刀的鬼子介紹了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說話、點頭、曲膝蓋、顛屁股,幾件事一塊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過來。他近五十歲,原本是個專畫地圖的軍官,正經軍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線。他看看這個中國女孩,給太陽曬焦的頭髮紮成兩個羊角,顴骨上一塊灰白的蛔蟲斑。媳婦是要梳髻的,這點知識他還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來。刀尖還留在鞘裡。“有證人沒有?”鬼子透過翻譯問葡萄。
第九個寡婦 一(3)
人們看見鐵腦已是一張死人臉。他們有一點幸災樂禍:好運還都讓你老孫家攤完了?有錢沒錢,在鬼子這兒全一樣。
“俺村的人都能證明。”葡萄說。“你不信問他們,收下麥他們都來俺家吃了喜酒。”
人們這時發現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麼。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麼人缺乏懼怕呢? 瘋子。難怪她頭一次上鞦韆就蕩得和魏老婆一樣瘋。一個孩子的嘴沒讓奶頭堵住,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著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做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衝著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麼他還沒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繞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嗤”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面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 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 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唰啦”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面。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裡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支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著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捨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份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