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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上。男人們的腳都拴了指頭粗的電纜,四五個人串成一串。集上賣燒田雞,就這麼個穿法,葡萄心想。

男人女人之間,留出二十步的距離。中間走著兩個人,一個是挎長刀的,一個是挎短槍的。兩個人走過去,走過來,步子不快不慢,出右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兩袋煙功夫,男人女人都讓他們走得心亂氣短。

挎長刀的那個人一下子停住,挎短槍的人沒提防,一步已經出去,趕緊又退回來,兩個膝頭一顛。挎長刀的人跟他說了一句話,斯文得誰也沒聽見聲音。挎短槍的人亮開嗓子說:“大爺大娘們,大哥大嫂們!”

原來這貨是個中國人。村裡人不懂也有翻譯這行當,只在心裡叫他“通翻鬼子話的”。翻過來的鬼子話大夥漸漸明白了:場子上這幾百人裡有十來個八路軍游擊隊,他們是殺皇軍的兇手。人家皇軍好好在那裡架電話線,你就把人家給殺了。良民們能不能讓兇手逃過懲辦?不能夠! 再往下聽,人們眼皮全耷拉下來,腿也發軟。鬼子要媳婦們認領自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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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個寡婦 一(2)

媳婦們都一動不動,大氣不出。不用看臉,光看腳也知道誰生誰熟。十來個“老八”比她們男人皮要白些,白天歇著夜裡出動的緣故,也不如她們男人硬朗,吃得太賴,飢飽不均。老婆兒們把五六十歲的老漢們認了出來。

場子上還剩的就是青壯年。一個年輕媳婦站起來,頭低著,木木地朝男人那邊走。她叫蔡琥珀,是前年嫁過來的,懷頭一胎時,搖轆轤把打井水手軟了,轆轤把打回來,打掉了肚子裡六個月的男孩。第二胎生的是個閨女,從此公婆就叫她拉磨,把牲口省下,天天放在野地吃草。她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懷裡抱的閨女送到她婆婆手裡。這時她抬起頭來。男人們從來沒見過她眼睛什麼樣兒,她老把它們藏在羞怯、謙卑,以及厚厚的腫眼泡後面。這回他們看見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來也跟黑琉璃珠擱在白瓷棋子上一樣,圓圓的好看。她把這雙眼在他們身上走了一遍,又藏到眼皮後面去了。然後她腳步快起來,走過頭一排男人,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錯了過去。她低頭埋臉,扯上那個三十來歲的“老八”就走。

翻譯看出這漢子的手在年輕媳婦手裡掙了一下。但翻譯沒說什麼。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漢子領到場子南邊,眼一黑,頭栽在漢子的肩上。八個“老八”都給救下了。一個老婆兒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婦認回個“老八”來,把她兒子留下當替死鬼,她恨不得馬上咒她死。

這時走出來的是葡萄。葡萄剛邁出一步就看見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鐵腦。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扒在了大腿上,兩手再去捧後腦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頭去。葡萄肯定解恨了,這麼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種種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認個“老八”,從此出了氣。連兩個月前圓房,他都沒好氣給她。對於鐵腦,丟臉不叫丟臉,它就叫王葡萄。現在葡萄可要出氣了。

葡萄走得很慢。興許人們心焦,覺著她走得慢。從她背後看,葡萄還是個小閨女,個頭不小罷了。圓房那天,孫家的客棚搭了十來個,棚邊緣上的“胡椒眼兒”都是用陰丹士林藍布新大的。辦喜事當天,院子裡壘了三個八風灶,請了洛城的兩個掌勺師傅和一個打燒餅師傅,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還是不夠,開席前又去街上小學校借。葡萄沒有孃家,是給一幫逃黃水的人帶到史屯的。直到她圓房這天,村裡人才想起多年前孫懷清買下個小閨女這樁事。葡萄給花轎抬著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鐵腦的舅舅騎大紅馬統帥迎親的人馬,壓轎的、護轎的、擔雞的、檔氈的,都是孫姓男兒。葡萄嫁得一點不委屈不寒摻,場面毫不次於這一帶任何一家大戶嫁女。停了轎,打起簾子,全村人看見走下來的王葡萄沒有披蓋頭,就是兩個黑眼鏡遮住眼,頭髮也不梳髻,齊耳打了個彎彎,腦袋頂上是一頂紅絨花頭冠。村裡有跑過西安鄭州的人,說這是上海時興的新媳婦頭飾,蓋什麼頭?大地方成親前臉蛋何止是看過,親都親過。葡萄和鐵腦一鍋裡吃,一坑裡屙都七八年了,還用掀挑蓋頭嗎?不過人們都覺得戴一副黑眼鏡,多俊氣的臉蛋都能毀了。

葡萄還差兩步就到男人們面前了。她不走了,對著鐵腦說:“還不起來!”鐵腦飛快地抬頭,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誰拿這麼衝的口氣說話。看看她和誰這麼親近,居然拿出和他鐵腦講話的惡聲氣來了。他發現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鐵腦!”葡萄上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