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朝南。”
第二天清早,出工的鐘還沒響,葡萄送飯下到地窖,發現二大不在窖裡。她摸摸床鋪,鋪蓋給卷掉了,再摸摸,發現所有的衣服、鞋、帽全不在了。二大走了。
她點上小油燈,見地上擱著打好的麻繩。二大麻繩打得漂亮,摸黑也打得這麼漂亮。二大啥事做得不漂亮?走也走得漂亮。走了那麼大個活人,夜裡連狗都沒驚動一條。全村幾百條狗,葡萄沒有聽見它們咬。二大去哪裡,活不活得成,這都不是愁人的事。葡萄知道一身本事的二大總能在什麼地方端住一個飯碗。她是愁是沒了二大,她可成了沒爹的娃了。
葡萄從地窖裡上來時,兩腿虛虛的,人也發迷。她見一個黑影子在月亮下伸過來,黑影子的腦袋小小的、圓圓的,脖子又細又長,肩膀見稜見角。連黑影子都是帶傷的,動動就疼,所以它一動不動。
葡萄也不動。
黑影子說話了。他說:“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鮮哩。”
葡萄說:“明天就走?”
“打仗不死,回來見你。”
葡萄心裡一揪。她別的也不想說什麼了,看著春喜走去。走到豬欄邊,他停一下,轉身上了臺階。上臺階後他腳快起來,到後來就成跑了。葡萄又是好笑又是可憐:這貨,懂得幹下醜事往外躲呢。
她走到磨棚外,伸手去收晾著的衣裳,見她那件小褲衩沒了。她又是一陣好笑:這貨,偷那玩意幹啥?補了好幾塊補丁,還有洗不下去的血跡。到了軍隊上,他能把它藏哪兒?
葡萄和冬喜請了假,搭車到洛城去了一趟。她小時聽二大說他在洛城有個開鹽場的朋友,和他差點讓鬼子一塊活埋,是生死患難之交。她找到鹽場,那個朋友也在前兩年給政府斃了。她便去找一個做糕點的師傅,二大的糕點手藝是從他那兒學的。老師傅已經不做糕點了,見了葡萄便問二大可硬朗。
第九個寡婦 四(10)
到了下午,葡萄把汽車站、車馬店、火車站都找了一遍。黃昏時她走到市醫院門口,站了一會,直衝衝地走了進去。
醫院剛剛下班,她在停滿擔架,到處是哼哼的走廊裡碰見戴大口罩的孫少勇。孫少勇把她拽到亮處,打量著她,說:“你咋成這樣了?”
“叫我喝口水。”她直筒筒地說。她明白她的樣子挺嚇人,一天沒吃沒喝,走得一身汗泥,衣裳也是又髒又破。她一共只有兩塊四角錢,打了張車票,大子兒也不剩一個了。
少勇已跑回辦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來。他看著她喝,喝到茶根把茶葉呷得噝噝響。等她臉從茶缸裡冒出來,他問:“逃荒來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這兒逃來。”
“那出啥事了?”
“沒事我不能來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奪過來,又去給她倒了一缸子冷開水,又看著她一飲而盡。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臉抹出一道乾淨皮肉來。她說:“我得住下。住三天。”
孫少勇想,他現在有妻子了,兩人過得和睦幸福,把她帶回家是不合適的。可把她另一處安排,更顯得不三不四。想著,他就領她去了醫院的職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這個空來想法子。
少勇走到馬路對過的百貨商店,買了一件白府綢襯衫和藍布褲子,又買了一條淺花褲衩。他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線網兜裡,又從食堂買了兩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飯的大搪瓷盆裡。他準備拿這份禮打發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聽自個兒說:“走吧,先換上衣裳,我領你回去見見你二嫂。”
一秒鐘之前他都主意定定的,要打發她走,怎麼開口成了這句話了?
她在他辦公室的屏風後面換衣裳。他問自己:你不是早把她忘了嗎?你不是說妻子朱雲雁比她強一百倍嗎?怎麼見了她你還是心動肝顫的?她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一身衣裳摺疊得橫橫豎豎全是摺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她還是穿她自己縫的衫子好看,天生的鄉下女人。他嘴上說:“好好,正合身,看著可洋氣。”
到了家少勇在門口就大聲叫:“小朱,咱妹子來啦!”
葡萄見門裡的小朱眉清目秀,十指纖纖,鞠個躬說:“二嫂。”
少勇把葡萄讓進屋,小朱請她“坐坐坐”,“喝茶喝茶”,“吃糖吃糖”。
葡萄說:“咱吃飯吧二哥,我老飢呀。”
少勇和小朱一對臉,一瞪眼,沒想到客人這麼不虛套。葡萄這時已發現了碗櫥,從裡面取出碗筷,把搪瓷盆裡的包子擺出來。小朱自己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