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看清的。老牛們把人看得可透:誰悲誰喜它們一看就明白。它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吱,看著這個跪著一條腿的殘廢人流淚了,然後就頭衝下往水裡一紮。
坡池也就是兩丈多深,老虎會點水本來是淹不死的,不過厭生的老虎意志如鐵,要沉就絕不再浮起來。
等蔡琥珀扶著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來到坡池邊上時,村裡幾個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來了。老虎灰白一個人,嘴裡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漿、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陣了,兩隻眼還羞答答地垂看著自己更加殘缺無用的那條腿。
當天葡萄聽說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還是仁義的,沒去投井。他剛當上老虎時,到井臺上打水,葡萄和他說了一個媳婦投井的事。說她害得村裡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這事記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開模範會時,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邊,眼睛盯著葡萄胸前的大紅紙花,笑著說:“模範模範,有‘饃’有‘飯”了,可別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話說有屁放,她還得領她的獎品呢。五合說他到陝西去找零工做,在一個農場碰見一個老頭,和死去的孫二大長得可是象。
第九個寡婦 五(5)
葡萄問:“啥農場?”
“農場裡盡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學生娃子,自願到那兒開荒種地的,”五合說。“我那天從他們種藥材的田裡經過,見個老頭兒蹲在那兒拾掇黃芪。當時有人正把我往外攆,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回頭。過後我也好笑,叫啥叫? 他還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農場在哪兒呢?”葡萄問。
“在寶雞那邊的山裡。”蘭桂男人說。
“寶雞比洛城遠不?”
“咋著,你想去?”
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體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長得象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象,你看老頭兒老婆兒都長一個樣兒!”五合對著她的脊樑叫。
這時模範們都要排隊上戲臺,葡萄跟上隊伍,走到戲臺邊上,有條大粗嗓門叫喚:“葡萄!”
葡萄一回臉,見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著洗白的軍裝,沒戴帽子,圓圓的腦袋一層厚頭髮。他跟著葡萄往前走,一邊說:“我復員到公社了!”
葡萄臉一紅,心裡罵自己,他做那種蠢事,你臉紅個啥? 她嘴上問他啥時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剛回來。兩人說著話,她邁上了戲臺的梯子,大喇叭開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歌聲太鬧人,葡萄聽不見春喜還在說什麼。春喜在說:回來就聽我哥說,你給選到公社當模範啦!……
春喜看著葡萄上到最後一級臺階,拐進了幕條子裡。他自己臉上還是那個熱哄哄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藍衫子,是自織的布,用澱染得正好,不深不淺,領子袖口滾了紅白格子的細邊,盤鈕也是紅白格的,頭髮梳成髻,額頭上的絨絨是梳不上去的碎頭髮,真是好看。春喜以為當兵四年,早就把葡萄這樣的鄉下女人不看在眼裡,可一看見她,就象又回到那個瘋狂的晚上。
春喜聽見戲臺下的人開始拍巴掌,模範們一個一個上臺,領獎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玻琥把獎品發給模範們。獎品是一塊花毛巾,上面印了個紅色的“獎”字,還蓋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紅公章。春喜也跟著使勁拍巴掌,他主要是給葡萄拍。
葡萄站在最靠邊一個位子,聽見他的掌聲,就把眼睛對著他瞪著。葡萄眼裡的史春喜完全變了個人,起碼寬出兩寸去。四年前他眉眼象畫臉譜畫一半,馬裡馬虎,現在臉譜勾畫出來了:外憨內精,拿得起放得下,說到做到。他有了副識文斷字的模樣,軍隊倒是讓他細氣了一點,教了他不少規矩。
蔡琥珀介紹每個模範的事蹟。介紹到王葡萄時,她說她是“科學養豬,積極革新,創造奇蹟,成功地實驗出科學的飼養技術和飼料……”
開始葡萄聽著覺得是聽天書,後來聽懂了一些詞,她還是以為在聽別人的事。最後蔡琥珀說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貧苦,從小給惡霸地主做童養媳,受盡剝削欺凌。這兩年階級覺悟飛速提高……”她才明白,蔡書記正說的這個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給我們樹立了以社為家的好榜樣……”
高階社成立,史冬喜讓葡萄給社裡餵豬,交給她十個豬娃,年底每口豬都是二百斤,肥膘兩寸多厚,賣了以後社裡添了兩頭騾駒,也把頭一年欠的麥種錢還上了。後來人民公社蓋了豬場,葡萄一人喂二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