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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老驢夜裡死了,就披上被單坐在它旁邊。老驢臥在她腳邊,耳朵一抖一抖。下半夜時,二大從窖子裡上來,一看驢的樣子便說:“別等它死了,趕緊得殺。”

葡萄說:“再等等。”

“高低還值倆肉錢。我殺過驢,你拿刀去。”

“只有菜刀。”

“菜刀也中。”

葡萄手摸著老驢的長臉:“爹,不差這一會兒。明一早殺吧。”

孫二大不說話了,嘆口氣。

她看著他離去的脊背說: “我看著它,不中我喊你起來殺。”

老驢的尾巴動了動,眼毛溼漉漉的。她困得很,前一夜沒睡踏實,惦記清早起來送挺上路。這時她披著被單坐著,一會兒額頭就垂在膝頭了。她是叫奶給脹醒的。兩個奶脹得象兩塊河灘上的卵石,衣服全溼了,結成鞋疙巴似的厚厚的、硬硬的一塊,磨在兩個讓挺吸得又圓又大的奶頭上。挺把她的奶頭吸掉了外皮似的,只剩裡頭圓圓嫩嫩的肉,現在碰在讓奶汁漿硬的衣服上生疼。

突然她發現身邊沒有老驢了。她一下子站起來,看看大門。門鎖得好好的。天色是早上四點的天色,老驢會從這麼深的窯院翻牆飛出去?

她又醒了一會瞌睡,才聽見磨棚裡有響動。走到磨棚門口,她見老驢正慢慢圍著磨道走。三十幾年,它記得最熟的路是這沒頭沒尾的路,是它給蒙上眼走的路。它走得可慢,就想她知道它還不是一堆驢肉,它還知道自己該幹啥活,別把它殺了給驢肉店送去。她和這老牲口處了十六年,它的心思她可清楚,就象她的心思它清楚一樣:在她答應天亮殺它的時候,它明白它再沒人護著它了。

葡萄一聲不吱地抱住老驢的脖子。老驢覺著她熱乎乎的眼淚流進它的毛皮裡。它低著頭,呼呼地撐大鼻孔喘氣。

老驢死在第二天中午。

英雄寡婦中最俊俏的叫李秀梅。她是當年土改工組隊女隊長保的大媒,嫁給了一個殘疾的解放軍轉業軍人。她丈夫在軍隊當首長的伙伕,受傷瘸了一條腿,轉業到縣糧食局當副科長,兩個月前給打成了老虎。李秀梅孃家在山裡,窮,也得不到“英雄寡婦”的救濟金和獎狀,所以她帶著給公家開除的丈夫回到史屯種地來了。他們把城裡的家當賣了賣,在離葡萄家不遠的地方打了一個窯。

村裡的學生們頭一天就圍著瘸子看。不久便用廢紙紮起小旗,在李秀梅家外面遊行。 還趴在窯院的攔馬牆上,往下頭院子裡扔泥蛋子,石頭,一會喊一聲:“打倒瘸老虎!”

村裡的人們也都不搭理瘸老虎,他瘸到史屯街上稱一斤鹽,供銷社的售貨員也說:“打不起醬油哇? 裝的! 貪汙那麼多錢會打不起醬油,光吃鹽?”

瘸老虎連自己媳婦也不敢惹,讓他挑水,他瘸回來水灑了一半。李秀梅說:“你不會找一邊高一邊低的路走,那你不就兩腿找齊了?!”

葡萄和他在井邊碰上,對他說:“咱這兒井深,不會搖轆轤把打水可累著哩。”

他吃一驚,心想到村裡一、兩個月了,還沒人和他這樣家常地說說話。他說:“是是是,井是深,有一百多尺深吧?“

“可不止。天一旱,咱這兒的井就只剩牛眼大了。”

他想,她說的對呀,因為井太深,看下去井只有牛眼睛那麼大了。他看著井底深處牛眼大的光亮裡,映出自己小指甲蓋大的臉。那臉笑了笑。他聽李秀梅說到過葡萄的渾沌不省世事,不通人情。

葡萄說:“看你打水老費氣,叫我給你搖吧。”

她把瘸老虎往邊上一擠,一氣猛搖,臉紅得成了個熟桃子。她一面搖一邊還和他說話。

她說:“城裡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裡老虎啥樣?”

他想,就我這樣。他口上說:“那是給起的名。給那些倒楣蛋起的名。”

“誰倒楣了?”

“咳,誰碰上誰倒楣唄。弄個百十塊錢,應應急,想著一有錢就還上公家。趕上打老虎了,說你貪汙,要當老虎打。有人跳樓、上吊、臥軌,天天有自殺的。”

葡萄把水絞上來了。自殺,也就是尋短見,這一點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裡打來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殺了吆? 她說:“咱這兒前兩年也自殺了好幾個。”

瘸老虎看著她。

“有一個投井了。要不咱村還不缺井呢。她一投井,農會就把它填了填。”

“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