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河哩,從草到蟲,到魚到螺螄,就吃去吧。咱這兒的人笨,吐不出魚刺,罵魚腥臭。”
葡萄是黃河邊的孩子,小時見過人捕魚。那天晚上之後,她再來陪二大吃飯聊天時,見二大不再扎條帚、編葦蓆,或者打麻繩了。他用她納鞋底的線編了一張網,他叫葡萄把網欄到河上,一晚上怎麼也截下幾條魚來。
葡萄看著那條織得又勻又細的線網,噘起嘴說:“爹,你在這兒給我恁多主意哩!”
“還不如養頭豬,豬比你爹有用。”他笑著說。
但她明白他心裡可苦。
“豬會陪我說說話,給我拿拿主意?”
“豬還叫你當上模範。”
“模範頂屁。不多一塊饃,不多一口飯,我要它幹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唄。打日本的時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這跟躲日本不一樣。”
“咋不一樣?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誰也打不長,隔一陣就換個誰打打,打打再換換。換換,換換,說不定事就換得不一樣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這回跟過去都不一樣。”
第九個寡婦 六(1)
葡萄晚上把網栓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條半斤重的魚。二大和她瞅著魚發愁,不知打哪兒下手拾掇它們,也不知魚該怎麼做熟。兩人把魚翻過來撥過去,掉下幾片魚鱗來,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時看見母親收拾魚的情形。她用手指甲蓋逆著魚鱗推上去,魚鱗給去掉了一行,露出裡面的滑溜溜的嫩肉來。他倆對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蓋把五條魚的鱗刮淨。地窯裡腥得二大氣也緊了,喉頭收攏,腸胃直往上頂。他一輩子沒聞過這麼難聞的氣味。
〃咋做熟呢?〃 葡萄把魚尾拎起,偏頭看看它們。
〃掌上水煮煮?〃
〃多擱點辣子?〃
〃有醬油可就美了。老沒吃醬油了。〃
〃有醬油啥都吃著美。“
在大食堂入夥,各家的鍋早交出去鍊鋼了。油瓶掛在牆上,灰土長成了毛,拿起來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來。二大想了會,找出根鐵絲,把魚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燒著,活兩邊放兩個板凳,又把穿魚的鐵絲系在板凳腿上,魚就懸空在炭火上方。一會兒魚尾給燎著了,燒成黑炭,魚身子還在滋滋冒血泡。二大把它們重穿一回,讓鐵絲從尾巴上過去。不一會響起了鞭炮,兩人都往後竄,再看看,是魚眼珠給燒炸了。二大笑起來:“日你奶奶,想吃你這一口肉,你還放個響尼嚇我!”
十個魚眼珠響成五對二踢腳。葡萄和二大好久沒這麼笑了。笑得連花狗叫都沒理會。聽到打門聲兩人才收斂聲氣。
“誰?!”葡萄問。
“我。”外頭的人大聲說。
她聽出是史春喜的聲音。
“啥事?”她問道,眼睛看著二大的腰桿、胸、肩膀,最後是滿頭雪白頭髮的腦袋沉進了地窯。她說:“恁晚啥事?”
“來客了?”春喜在外頭問。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調笑的音調,一邊往臺階上走。“等我給你開門!”幸虧牆頭加高了。一般攔馬牆躋人肩,伸伸頭就能看見下面院子。還是當年和他春喜一塊燒磚砌高了牆頭。她拉開門栓,見他披一件帶毛領的棉大衣,手裡拿著一個本子。
“恁香啊!燒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裡讓:“你不算客呀,想啥時來就啥時來。”
史書記來的路上對自己有把握得很,絕不會跟她有半點麻纏。現在見她穿著那件補了好些補丁的洋緞小襖,身上馬上就活了。他渾身作燒發脹,臉還繃得緊,一口氣把地區書記堅持要葡萄去省裡參加勞模會的意思說了。他不讓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時就知道離她太近他就發迷。
“我不去。我和你說了。誰愛當模範誰去。”葡萄說。
他眼睛往院子裡、屋裡看了一遭、兩遭、三遭。嘴裡卻說:“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誰去誰都得去。人家是地區書記。”
“地委書記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說你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食堂吃菜糰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沒說完她自己樂起來。
春喜已經下了臺階,站在院子的桐樹下了。“嗬,在做魚呢。”他看看那串黑乎乎的魚,笑著說:“咋不把魚肚子剖開?下水得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