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旅館的前臺後面,站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她告訴影子,他的朋友已經幫他辦理好了登記手續,然後把他房間的長方形塑膠鑰匙卡遞給他。她有一頭淡金色的長髮,那張臉隱隱約約有點像齧齒類動物,尤其是當她一臉懷疑表情打量別人、然後放鬆下來、露出微笑的時候。她不肯把星期三的房間號碼告訴他,還堅持要給星期三的房間掛個電話,通知他的客人已經到了。
星期三從房間裡出來,走進大廳,衝影子招手打招呼。
“葬禮舉行得怎麼樣?”他問。
“結束了。”影子回答說。
“不想談葬禮的事?”
“不想。”影子說。
“很好。”星期三笑起來,“這年頭就是話太多。說說說。如果人人都學會默不作聲忍受痛苦,這個國家會好得多。”
星期三帶他去他的房間,穿過走廊時路過影子自己的房間。星期三的房間裡到處鋪滿開啟的地圖,有的攤在床上,有的貼在牆上。星期三用顏色鮮豔的標記筆在地圖上畫滿記號,弄得上面一片熒光綠、嫩粉紅和亮橙黃色。
“我剛剛被一個胖男孩綁架了。”影子告訴他,“他叫我告訴你,說你應該被拋進歷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樣的人則乘著豪華轎車飛馳在人生的超級高速公路上。諸如此類的話。”
“小雜種。”星期三咒罵一聲。
“你認識他?”
星期三聳聳肩膀。“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房間裡唯一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什麼狗屁都不知道。你還要在鎮子裡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許一週吧。我要了結勞拉的身後事,照料我們公寓,處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這麼做肯定會把她媽媽氣得發瘋,不過,那女人活該氣得發瘋。”
星期三點點他的大腦袋。“那好,只要你一處理完,我們立刻離開鷹角鎮。晚安。”
影子穿過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和星期三的完全一樣,床頭牆壁上掛著一副血紅色的描繪日落的油畫。他用電話訂了一個芝士肉丸比薩,然後去沐浴。他把旅館提供的所有小塑膠瓶裝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倒進浴缸,攪出大量泡沫。
他的塊頭實在太大,無法完全躺進浴缸,可他還是半坐在裡面,舒服地享受了一個泡泡浴。影子曾對自己許諾,一旦出獄,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洗完澡不久,比薩就送來了。影子吃下整個比薩,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影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這是我重獲自由之後睡的第一張床,可惜這個想法並沒有像當初想象的那樣,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樂。他沒有拉上窗簾。玻璃窗外汽車和連鎖快餐店的燈光讓他很踏實,讓他知道外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走進去的自由世界。
應該躺在家裡的床上才是,影子心想,住在他與勞拉居住的公寓裡,躺在他與勞拉共同分享的床上。可是,那裡已經沒有她,周圍卻還縈繞著她的遺物、她的氣味、她的生活……這種想法實在太難以忍受了。
別想了,影子心想。他決定琢磨些別的,他想起了硬幣戲法。影子知道自己沒有成為魔術師的天賦。他沒本事使出種種花招,讓別人絕對相信他,也不想去表演撲克魔術,或者憑空變出紙花什麼的。他只想操縱硬幣,他喜歡擺弄硬幣時的感覺。他開始在腦中列出能讓硬幣憑空消失的各種魔術手法,進而聯想起了他丟進勞拉墓穴的那枚金幣。然後,他又回憶起奧黛麗對他說過的話,勞拉死時的情形。又一次,他覺得他的心臟隱隱作痛。
每個小時都在刺傷你,最後一小時取你的性命。這句話在哪兒聽過?
他又想起星期三那句話:默不作聲忍受痛苦,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許多人告誡彼此,說不要壓抑自己的感情,要讓情感自然宣洩出來,讓內心的痛苦流露出來。這些話,影子聽得實在太多了。影子心想,其實也該好好說說怎麼壓制感情。他估計,只要你長期壓制痛苦,壓得夠深的話,用不了多久,你就不會再覺得痛苦了。
睡眠慢慢包圍了他,不知不覺間,影子沉入了夢境。
他在走……
他在一間比整座城市還大的房間裡走著,目光所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雕像、雕刻和粗糙的肖像。他站在一座像是女人的雕像旁:她赤裸的乳房扁扁的,垂在胸前,腰上圍著一串切斷的手,她自己的兩隻手裡握著鋒利的匕首,本該是頭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