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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癩皮狗追到我母親的宿舍門外,在走廊上狂吠,其他的女工嚇得魂飛魄散。我母親知道是我惹了那條狗,她拖著一柄溼漉漉的拖把,勇敢地跑出去轟走了癩皮狗,轟走了狗。她去向受驚的女工們打招呼,一定是聽到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回到宿舍她的臉是陰沉的,看見我無動於衷地躺在床上摳腳丫,她不由得怒上心頭,轉而用手裡的拖把對我發起了進攻,她忽而用拖把柄捅我的腿,忽而用拖把頭掃我的手臂,嘴裡痛心地喊叫著,你看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孩子,群眾孤立你,畜牲也嫌棄你,連一條癩皮狗都來追你呀,狗是吃屎的,吃屎的狗都不肯原諒你!

我很清醒,沒有與母親頂嘴,她發怒的時候我捏緊鼻子屏住氣,這個動作提醒她注意我耳朵的功能,你罵什麼都沒用,你的話從我的左耳裡進去,馬上從右耳裡出來了,罵什麼都是空屁。我在母親的責罵聲中默默地吃晚飯,腦子裡忽然想起流亡這個詞,或許我已經開始流亡了,糧油加工站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已經認定母親那間狹窄的女工宿舍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一個驛站而已。什麼母親?什麼兒子?空屁而已。我是我母親的客人,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她提供我一日三餐,每一粒米粒上都浸泡了她的悲傷,每一片青菜葉上都夾帶了她的絕望。我與母親在一起,不是她滅亡,就是我瘋狂,不是她瘋狂,就是我滅亡,這不僅是我母親的結論,也是我自己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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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碼頭(2)

母親還在岸上,但岸上沒有我的家了。我考慮著自己的出路,權衡再三,向母親低頭認罪是沒用的,她自認為品德高尚,難以原諒我,還是父親那邊好一些,他自己也有罪,沒資格對我吹毛求疵,我決定向我父親低頭,回到船上去。有一天早晨我不辭而別,離開了糧油加工站的女工宿舍。

河岸 38。 碼頭

那天是向陽船隊返航的日子,一個濃霧瀰漫的早晨。我在碼頭等船,等得心神不寧。我說不清是在等我父親的船回來,還是在等一個家回來,我也說不清,是在等我父親的家回來,還是在等我自己的家回來。我拿著一隻旅行包站在碼頭上,腦子裡想起農具廠的那條癩皮狗,覺得我還不如那條狗,那狗在岸上還有個窩呢,我卻什麼也沒有。我只能回到河上去,我比狗還低賤一等,只能攀比一條可憐的魚。

早晨大霧不散,大霧把碼頭弄得溼漉漉的,像是下過一場雨。太陽猶猶豫豫地衝出霧靄,但有所保留,碼頭的一部分被陽光照亮了,另一部分躲避著太陽。煤山上貨堆上,還有許多起重機上掛著薄薄的霧,有的地方太亮,刺人眼睛,有的地方卻還暗著,看不清楚,我站在暗處等待。駁岸上人影子很多,但是分不清誰是誰。有人從船運辦公室那邊過來,匆匆忙忙地朝駁岸走,腳上拖曳著一條跳躍的白光,我認定那是船運辦公室的人,對著那人影子大聲地喊,喂,你站住,我問你話呢,向陽船隊什麼時候到?

一開口我就後悔了。我遇見的是綜合大樓的機要員趙春美。趙春美呀,趙春美!是趙春美,她是油坊鎮新領導趙春堂的妹妹。這名字在母親的工作手冊上,起碼出現了十餘次,趙春美和父親亂搞過。我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些零碎的記錄文字,都是父親親口向母親坦白的,他們搞,搞,她躺在打字臺上,她坐在窗臺上,他們搞,搞,有一處細節比較完整,他們躲在綜合大樓存放拖把掃帚的儲藏室裡,搞,搞,清潔工突然來推門,我父親臨危不亂,用掃帚和拖把擋住自己的下身,用肩膀死死地頂住門,命令清潔工離開此地,他說,今天你回家休息,我們幹部義務勞動!

我記得以前曾經在綜合大樓裡見過這個女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時髦和傲慢。她有一雙油坊鎮上罕見的|乳白色的高跟鞋,還有一雙更罕見的紫紅色高跟皮鞋,她一年四季輪流穿著這兩雙高跟鞋,在綜合大樓的樓梯上咯噔咯噔地走。大樓裡的女人都很討厭她,包括我母親,她們覺得她是在用高跟鞋向其他女人示威,向男人們調情。我記得她的眼睛裡曾經風吹楊柳,風情萬種,現在不一樣了,她認出了我,那眼神冷峻得出奇,有點像公安人員對待犯罪分子,她盯著我的臉,然後是我手裡的旅行包,似乎要從我身上找出什麼罪證來。我原先是想轉過臉去的,突然想起父親的義務勞動,忍不住想笑,但她突然渾身一個激靈,這反應讓我震驚,我再也笑不出來了,我注意到她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已經超越了仇恨,比仇恨更尖銳,她浮腫的臉上被一圈寒冷的光芒包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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