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規告訴他們說,這裡原是陸炳的別墅,而現在是胡宗憲的“招賢館”。慕名邀聘,或者慕胡宗憲的名而自願來投效的奇才異士,大都被安置在這裡。
“這裡很舒服,也很機密,兩位有話儘管說,就算隔牆有耳,也絕不會洩露出去。”
“我先來談談這座大房子。”阿狗問道:“錦衣衛陸大人,憑什麼把這裡借給胡總督?”
“不是他跟陸大人借別墅,是陸大人託他照顧產業,不妨拿來用一用。”
“趙文華知道這個地方嗎?”
“我想他大概知道吧!”
“那麼,”阿狗問道:“趙文華倒不忌胡總督?”
“忌又如何?不忌又如何?”胡元規搖搖頭,“你不必打這個主意,想利用姓陸的去制姓趙的。我再說一句緩不濟急!”
“不——”
“不!”一直沉默著的徐海突然插進來說:“你們不必爭執。先聽我說一句:你們大可不必費心,聽其自然好了!”
此言一出,不但阿狗,連胡元規都大為詫異。兩人不約而同地張口結舌,張大了雙眼望著徐海。
“這兩天我想得很多。想的都是幾位老和尚對我明山的開示。佛菩薩早有告誡:”慎毋造因!‘今天的下場,是我早就造了惡因的結果,冤業早了早好。請你們不必再費心了!“
“這是什麼話?”阿狗勃然作色,“不是你自己要落水,是別人要你去臥底,說什麼種了惡因?世上凡事總有個公道,不該你受罪,你自己偏要去受,沒有人會說你一句好。”
“我不是這麼想。”
“你怎麼想呢?”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入地獄,當然要受罪。又願意入地獄,又不想受罪,世上也沒有這樣便宜的事。”胡元規肅然起敬,雙手合什,一臉感動,改用對方外的尊稱喚徐海:“明山師,你真個大徹大悟,可以立地成佛了!”
阿狗見此光景,激起滿腔鬱怒,卻又不得發洩;衝得兇,壓得緊,一頂一撞的結果,五臟震動,口中噴出一口血來,身子往後便倒,面如金紙,竟爾昏厥。
胡元規大驚失色,徐海則是感傷落淚。不過他比較鎮靜,也懂些醫道,一伸手氣住阿狗的人中,口內喊一聲:“熱水!”
熱水要喚人去取,下人進而復出,出而復返,這樣一週折,功夫不少;胡元規定定神,也沉著下來了,有現成的熱雞湯,舀了一碗,隨手遞過去。
“別給我!”徐海說道:“你灌!”
他將阿狗的下巴一捏,嘴便張了。胡元規拿湯匙一瓢一瓢往阿狗口中灌;灌到第四匙,聽得他喉頭一陣響,一口痰下去,氣緩過來了。
於是徐海將他抱了起來,就放在那張虎皮上,拿椅墊疊高,讓他倚靠著;然後一面抹他的胸背,一面輕聲在他耳邊說道:“兄弟,兄弟!你不要氣,更不要急;憑我們弟兄倆,加上胡朝奉,還會想不出計策,困死在那裡?”他重重地加了一句:“不會的!”
“是啊!絕不會。”胡元規趕緊介面,“我跟你的想法一樣,決不肯委屈明山師;不過佩服他,那樣說了一句,你不要當真。”
平息微弱的阿狗,睜開眼來了,眼神呆滯,望一望胡元規和徐海,搖搖頭又閉上了眼。
“兄弟,你怎麼不說話?”
“我沒有啥好說的!”阿狗斷斷續續地說:“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活頭?我只想死!”說完,眼角落出兩滴晶瑩的眼淚。徐海和胡元規相顧無言。沉默了好一會,胡元規嘆口氣說:“真急死人!想不到又出了這麼一個岔子。如今只有先安排病人,我打發人到海寧去請‘陳一貼’。”
陳一貼是浙西的名醫,名叫陳蓉舫,普通病症,藥到病除,所以外號喚做“陳一貼”。這個人的下落,徐海知道,黯然答說:“陳一貼不知搬到什麼地方養病去了。”
“怎麼,不在海寧城裡?他得的是什麼病?”
“嚇出來的!”徐海的聲音越發低了,“怪我不好。”
“怎麼呢?”
“隊裡好些弟兄拉肚子,我要請他來給弟兄們看病,他不肯來。那天正好我酒醉了,跑去拿刀砍壞了他家大門;陳一貼受了驚,第二天就搬走了。”
這些話聽在阿狗耳中,只會添病。胡元規深悔多此一問,趕緊顧而言他地說:“那就另請別人。嘉興、平湖都有好醫生。”
“用不著。”阿狗又睜眼了,“我的病醫不好的。”
這句話,胡元規和徐海都懂,心病要心藥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