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男孩的說話聲,以所有雜音為背景,他說:“你看見我身體的其他部分在哪兒嗎?”
“大概半個營的人,”泰迪在風中大喊,“被做成肉糜糕裝了盤。”接下來的一分鐘,他耳邊只有狂風的陣陣呼號。
恰克大吼:“我很抱歉,那真是太糟糕了。”
隔離島 9(2)
他們攀上一處小山頭,山頂的風差點把他們吹下去,幸好泰迪抓緊了恰克的胳膊。兩人低頭向前跋涉,保持那姿勢走了好一會兒,頭和身體深深彎著,一開始甚至都沒發現那些墓碑。他們艱難地行進,雨水模糊了眼睛,接著泰迪絆到一塊墓碑。它向後翻倒,被大風生生掀出墓穴,躺在地上仰面看著他們。
雅各布?普勒夫
掌帆手
1832…1858
他們左邊的一棵樹被吹倒,斷裂的聲音像是斧頭劈開了鐵皮屋頂,恰克大喊:“我的天哪!”接著,樹上的一些枝幹被風捲起,子彈般從他們眼前掠過。
他們用胳膊護住臉,進入墓地。
他們默默坐了一會兒,各自抽了根菸。泰迪想起乘坐父親的船出航那天。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大自然如此漠視他的存在,力量遠遠在他之上,他把風想象成長著鷹臉尖喙的東西,朝著陵墓向下俯衝,發出烏鴉叫的呱呱聲。它充滿了憤怒,將海浪變成高塔,將房屋嚼成火柴棍,一下子就能把泰迪抓到空中,甩到中國去。
“一九四二年的時候,我在北非待過,”恰克說道,“經歷過幾場沙塵暴。但和眼前的這個還是不能比。不過這種事一過就忘了,說不定當時和這次一樣糟糕。”
“這種暴風雨我還吃得消,”泰迪說道,“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不至於走到外面去感受風吹雨淋,悠然自得地漫步,可這比起寒冷要好多了。在阿登地區,我的老天哪,你剛撥出的氣就結成了冰。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冷得讓我覺得自己的手指像著火似的。你說這種感覺怎麼樣?”
“在北非,我們是酷熱難耐。有人活活被曬死。只消在太陽底下站一分鐘,馬上就躺在甲板上了。很多人因此得了冠心病。我擊中一個傢伙,他的面板被曬得非常單薄,他還轉身看著子彈從自己身體另一邊穿過。”恰克的手指敲打著石凳。“就這樣看著子彈飛過,”他輕輕地說,“我對天發誓。”
“他是你殺的唯一一個人?”
“近距離的。你呢?”
“我正好相反。殺過不少人,看過他們大多數的屍體。”泰迪頭向後靠在牆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如果我有一個兒子,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讓他去打仗,就算是像我們那樣別無選擇必須得打的仗。我不確定那件事是否可以向任何人問起。”
“哪件事?”
“殺人。”
恰克抬起一邊膝蓋頂住胸膛。“你知道嗎?我父母、我女朋友,還有一些沒透過體檢的朋友,他們都問起過我。”
“是啊。”
“那是什麼感覺?他們就想知道這個。你會想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因為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只不過從上面看著罷了。’”他伸出雙手,“我不能解釋得更好了。我說得聽上去還有點道理吧?”
泰迪說道:“在達豪集中營,納粹黨衛軍向我們投降。整整五百人。當時有戰地記者在場,可他們親眼看到了火車站成堆成堆的屍體。他們聞到的氣味跟我們聞到的一樣。他們看著我們,希望我們幹我們該乾的事。我們當然也很想做。於是我們把那些德國佬統統送回了老家。先讓他們繳械,身體靠在牆上,再處決。機關槍一掃就幹掉三百人。沿牆一路走下去,看到還有人呼吸就在腦袋上補一顆子彈。如果說我們在那裡曾經犯過任何戰爭罪行,那肯定算一次。對嗎?但是,恰克,我們只能做這些。該死的記者們都在拍巴掌。集中營的犯人們高興得掉下眼淚。所以我們把幾個突擊隊士兵交到他們手裡,他們把那幾個人撕成了碎片。到那天晚上,我們已經把五百人從地球表面抹去了。殺得一乾二淨。沒有自衛,也不是打一場戰爭。純粹的屠殺。即便如此,這裡並沒有對與錯的爭論。他們應該得到更重的懲罰。所以,沒關係——可一個人該怎樣面對這一切?你該如何告訴自己的妻子、孩子,你幹過這樣的事?如何告訴他們你處決了手無寸鐵的人?如何告訴他們你殺死的人中間有小男孩?他們雖然端著槍穿著軍裝,但仍舊是普普通通的男孩。答案就是——你要對他們守口如瓶。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即使你所做的有正當理由,也大錯特錯,並且一輩子也別想洗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