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使館,殺洋人,最好不要把他拉在裡面“一鍋煮”,容他置身事外,將來需要轉圜時,才有得力的人可用。慈禧太后四十年臨朝,經得事多,深知掌權不易,掌大權更要想到失去權力、或者權力所不能及時的困窘,預留退步。如今雖已決定宣戰,可是古今中外,沒有那個國家能打幾百年、幾十年的仗,打敗要和,打勝亦要和。既然如此,不如留著榮祿,備為將來跟李鴻章一起議和之用。反正,這也不過是做給人看的一套小小戲法,真要榮祿去攻使館、殺洋人,他又何敢違抗?
想停當了,將臉一沉,負氣似地說:“我沒有想到你這樣不顧大局!你的話全是怕擔責任的私心,決不能依你。你說什麼春秋大義,幾千年前的情形怎麼能跟現在比?那時候列國交往,客客氣氣,有這樣子喧賓奪主,自己派兵來保護他們的‘行人’的嗎?總而言之,如今已限洋人下旗回國,他們要走趕快走,不走,義和團要攻使館,是義憤所積,朝廷不便阻攔。朝廷不得已的苦衷,別人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真是出我意料!你不必再爭了,爭亦無用。”說到這裡,略略提高了聲音,喝一句“你下去吧!”
君臣一德,默契至深,榮祿格外小心,怕為人識破機關,還裝出碰了大釘子,彷彿震慄失次的神情,然後才跪安退出。
這一下,剛毅可得意了,“皇太后聖明!義憤所積,哀師必勝。”他碰個頭說:“回頭叫大起,就請皇太后斷然宣示,下詔宣戰。”
“宣戰詔書的稿子,已經備好了。”啟秀介面,同時從靴頁子裡取出白摺子寫的底稿,雙手捧上御案。
於是,伺候在殿門外的李蓮英,疾趨上前,將洋燈移一移近,慈禧太后就燈細看,看到“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這兩句,不自覺地念出聲來。
“這個稿子很好,正合我的意思。”慈禧太后問道:“是啟秀擬的嗎?”
“不是!”啟秀不能不說實話:“是軍機章京連文衝擬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大家還有什麼話?”
“一切都請皇太后作主。”禮王答說。
這下來就該剛毅開口了。李蓮英知道他每一發言,滔滔不絕,有時話又說不清楚,需要查問。這樣一耽擱,就會誤了慈禧太后更衣休息的時間,回頭“叫大起”搞得手忙腳亂,上下不安。因此,搶在前面說道:“請慈聖先回暖閣進茶膳。
各位大人有話,一會兒‘叫大起’也可以回奏。“
十一五點多鐘,天已大亮,朝曦從三大殿頂上斜射下來,照得一大片寶石頂子,雙眼花翎,光采閃耀,輝煌非凡。可是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大都臉色陰沉,默默無語。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與皇帝的軟轎,已迤邐行來,於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排班跪接。班次先親後貴,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偉,其次是醇王載澧,再次是端王載漪,以下貝勒載濂、載瀅,鎮國公載瀾與他的胞弟載瀛。
這是宣宗一支的親貴,皇帝的嫡堂兄弟與侄子。
再下來是世襲罔替的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慶王奕劻、莊王載勳之外,還有肅王善耆、怡王溥靜,禮王世鐸則歸入軍機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統、內務府大臣、南書房行走以及兼日講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資格參與廷議,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
皇帝的轎子在前,停在階前,出轎有小太監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鳳輿直到殿門,右面李蓮英,左面崔玉貴,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寶座,臉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維艱地跨進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準備過的宣諭,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她並不諱言洋人曾有“歸政”的“無禮要求”,說是:“歸政這件事,朝廷自有權衡,非外人所能干預,皇帝體質太弱,垂簾聽政是不得已之舉。”又說:“臥薪嚐膽,四十年有餘!五月二十夜裡,洋人竟敢來要大沽炮臺,實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國公使干預聽政之權,更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於國體大有妨礙,更何以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接下來是訓勉漢大臣:“應該記得本朝兩百餘年,深仁厚澤,食毛踐土,該當效力馳驅。”回憶到聽政之初,正當洪楊之亂,削平大難,轉危為安,更有好些話可說。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對聖祖仁皇帝有不滿之詞。她說:“西洋雖自稱文明國家,而他們在華一舉一動,大則侮慢聖賢,小則欺壓平民,積怨已深。我朝懷柔遠人,未嘗不以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