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勤在K省呆了十六年,口音早已經不純正了,聽他說話,看他的容顏,鬼也不會相信這個有口音並且面目粗礪的傢伙是北京人。
年輕警察冷笑一聲,嘲笑說:“別跟我玩兒這個,小子(發音:zei)!你丫這種東西我可見得多了。我立馬打電話,你丫要是騙我,我他媽把你撅嘍!”
吳克勤拉住年輕警察:“兄弟,是這啊:你打電話可以,可千萬別跟我家裡人說我乾的這事情……”
年輕警察狐疑地看了吳克勤一會兒,然後去打電話。十分鐘以後,警察回來了,臉上是一種僵硬的表情,但是在他的目光中,充溢著人性的色彩。
“怎麼回事?大哥,怎麼回事?”
吳克勤就說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其實他沒把述說的事情當成多麼嚴重的事情,不想年輕警察卻受不了了,眼睛紅紅地說:“你不該……你……”
“我知道我錯了。”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
年輕警察不說了,默默地把沒收了的三塊二毛錢交還給吳克勤,還另外從錢夾裡拿出五塊錢,強行塞到吳克勤手裡。
“不不不,兄弟,”吳克勤推辭,“這不行,這可不行。”
年輕警察用逮捕罪犯的強壯有力的手把吳克勤那隻攥著錢的手裝到了吳克勤的口袋裡。
“拿著,大哥。”年輕警察說,“我姐姐也是知青,她在陝北延安插隊,十一年前轉回來了……我知道你們這茬人不容易,我知道。”
年輕警察並不想聽吳克勤說什麼,把他推出派出所大門,讓他回家好好過年。
吳克勤回望著年輕警察,很少流淚的他,終於流下了眼淚。他往前走,在昏暗的路燈下面,淚水閃著光亮,他仍然往前走。他知道秀梅在等他,她一定不放心了。
夜色很濃很濃,即使在北京這個輝煌的城市裡,即使在除夕的夜晚,你也能夠感覺到夜是那樣沉重地壓在大地之上。
那時候北京還沒有被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很多五彩繽紛的煙花在夜空閃爍,好像在向夜色示威;遠遠近近的鞭炮聲連線成持續不斷的聲浪,宣告著人們的幸福和安祥;建築物上的燈飾都亮了起來,一家豪華飯店門前,一些衣著光鮮亮麗的男女從高階轎車上走下來,一排服務生躬身站在門前,做著請進的手勢;隔著明晃晃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很有身份的人正在推杯換盞,間雜其間的香豔女人,顯然在想方設法討得其中一個人的歡心——這個人既可能是掌握著基礎設施建設審批權的政府官員,也有可能是生意場上的一個重要關節;一個男人在電話亭裡面打電話,聽不到他的聲音,卻能夠看出他在滔滔不絕地述說。
54。北京!北京!(2)
他在向什麼人述說?他在述說什麼事情?關於自己的還是關於別人的?這有意義麼?
這個世界已經是那樣陌生,它好像遠遠地離開了他的生命經驗,感覺不是置身於從小長大的那個世界,而是來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這個地方的建築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就連腳下的馬路也是陌生的。小時候逮蛐蛐的古老城牆呢?那黑黢黢聳到夜空中去、總是繚繞著蝙蝠的城門樓呢?在小賣部賣米花糕那個臉色紅潤的慈祥大媽呢?每逢天陰下雨都要到你家來看漏不漏雨的大爺呢?在衚衕裡碰面的時候總要高聲問一句“嘛去(發音:怯)”的同伴呢?那個即使你站在櫃檯前看一整天書,店員也不會責怪你的舊書店呢?那個偷偷送給你一塊彩色橡皮的鄰居家的女孩呢?
這一切都沒有了,都消失了。
不知不覺之間,吳克勤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這裡亮如白晝——人民大會堂也許正在召開春節茶話會,也許正要開始一場光彩亮麗的文藝演出,以此向整個世界說明全國人民都很幸福;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遊走著很多外地遊客,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上面的碑文清晰可辨,至於究竟有誰會耐心琢磨它所蘊涵著的歷史意義,已經不是什麼重要問題;革命歷史博物館莊嚴肅穆,暫時停止了對人民的教育;毛主席紀念堂裡面,一個已經逝去十多年的偉人,似乎正在饒有興趣地諦聽著外面發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的一切都像人們設計和期望的那個樣子存在著,至於這是不是吳克勤的期望,難道是問題麼?大山之於小草是問題麼?
一件被抽取或者改變了意義的事情,往往會變得很荒謬,比如一場球賽,如果抽掉競賽的意義,就會成為這種樣子:一群穿著一樣衣服的人在一個地方瘋狂搶奪一隻皮球,並且爭先恐後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