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基本上與當代文化相隔絕,我相信,如果我不直接將小說寄給吳克勤,他肯定無法看到,他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一個人把他寫進了小說。
別的人,包括我們那些中學同學也不會告訴他——大家都在忙著,你能想象在美國曼哈頓料理跨國公司生意的富商、北京城裡為生計愁眉不展的下崗工人、日理萬機的副省長、忙於與當地政府負責人一道遮掩發生礦難的黑心礦主,知道這個世界上出版了一本描寫知識青年題材的小說嗎?你能想象這些人中的某一個人會寫信給黃河岸邊一個叫吳克勤的人,說“有一部小說寫到了你”嗎?
你當然可以說這些人都是從一所中學走出去的同學,但是,歲月的河流,人生的不同軌跡,早就把“同學”這兩個字銷蝕得斑斑駁駁,它早就無法為我們提供關於“類”的任何資訊了。
所以,我堅信吳克勤沒有讀到我的小說,我也堅信吳克勤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曾經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我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同樣滿懷豪情奔赴革命聖地洛泉插隊的知識青年,有的在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重新得到權力以後被調回北京,進入國家權力部門工作,不久成為處長,不久成為副廳長,不久成為廳長,不久成為某公司總裁;有的花盡所有積蓄千方百計調回北京,不久卻被裁員下崗,被強制拆遷,離開祖祖輩輩生活其間的老城區,成為遠郊住宅小區條椅上孤獨地享受陽光的老人;有的在農村幹活過於努力,因為腰肌勞損而佝僂;有的則由於膽大妄為而成為大款;有的由於常年過不正常生活得了惡疾,過早離開了人世;有的非法販賣盜版光碟,由於逃避城管人員的管理被汽車撞死在馬路上……
就像“同學”的概念失去了本身意義那樣,現在誰還使用“知識青年”這個概念呢?這個概念又能覆蓋哪些人群呢?經常還會有人召集搞同學聚會之類的事情,在這類聚會上,這些人究竟能夠找到多少共同語言?不要說境遇不同的人,即使是境遇相同——比如同樣的大福大貴,同樣的當了高官,同樣的赤貧如洗,同樣的無權無勢——坐在一起又能夠說什麼呢?你能述說近乎於黑道的甚至連帶幾條人命的原始積累過程嗎?你能述說為了得到某種權力進行鉅額賄賂的事實嗎?你能向另一個幾乎活不下去的人哭訴你的艱難嗎?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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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時間之箭(2)
吳克勤說得對:每一個人都在書寫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會用同樣的方式開頭,但是後面的敘述卻大相徑庭,你找不到任何內容上的交叉。在人的廣泛社會聯絡中,在人的豐富的精神活動中,“同學”關係顯得多麼纖細和些小,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吳克勤肯定不知道魯平的故事。
魯平是我和吳克勤的同班同學,也在洛北插隊,距離我插隊的村子三十華里。就在所有插隊知青按照時代和良心的要求在田地裡和貧下中農一道艱苦勞作著的時候,就在吳克勤這樣的先進知識青年相信能夠用自己的雙手改天換地,讓貧窮的世界富裕起來的時候,這個從就小不聲不響卻淘氣得沒邊沒沿的傢伙,竟然從來沒有下地幹過活,也很少到知識青年集體灶上吃飯——原來,這個傢伙一直在像黃鼠狼一樣半夜潛行出去偷老鄉的雞,然後在他獨自住的窯洞裡燉著吃,沒過半年,村子裡的雞基本上就絕跡了。沒有一個人懷疑是這個總是陰鬱地打量人、甚至連大隊黨支部書記都怯著幾分的人做了這件事情。魯平做過的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情是把生產隊一隻三歲毛驢拉到宿舍,照脖子就是一刀,然後像燉雞那樣在鍋裡煮。驢肉很難煮,而丟了驢在農村又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隊上的社員就全部出動去尋找。那時候群眾對於魯平的人品已經有了懷疑,隊長就嘗試著到他這裡來看一看。果然聞到了肉香!生產隊長讓幾個基幹民兵強行突入,那個瘦小的人正坐在鍋灶前慢條斯理地撕扯著煮熟的驢肉,看見荷槍實彈的民兵不但不怕,還慢悠悠地說:“先甭急,等我把這塊肉吃完了跟你們走。”
這在當時是不小的罪過——驢是生產資料——魯平就以破壞生產罪被關了半年縣大獄。出獄以後,魯平還到我插隊的那個公社集市上去過,所有人都像躲避《水滸》裡的牛二一樣躲避著他,包括他往日的同學。後來,很長時間聽不到他的訊息,有的說到他緬甸參加緬共打仗去了,有人說他被砸死在了煤礦巷道里……各種極端的訊息彼此矛盾衝突,但是在證實這個人的必然結局方面,卻都很合乎邏輯。
一九九三年年底,我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