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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部分

當多的農村青年被轉移了出去,成為煤礦工人,而黃土高原上的村落原本就地多人少,廣種薄收,沒了勞動力,撂荒土地就越來越多。再一個原因是,為了涵養水源,減少黃土高原向黃河流失泥沙,國家採取了退耕還林政策,很多地方都不再讓耕種。這兩個原因奇妙地結合成為非常有效率的社會行為,於是造成了這樣一種趨勢:一些自然條件不好且人口逐漸減少的村落歸併到大的村鎮中去了,這些村落自然要在自然中消失。馬家崾峴就屬於這樣的村落。蕭川當時還警告我說:“你不一定還能夠找到那個村子。”看來我還是幸運的——馬家崾峴還在,我看到一些窯院裡有人在活動。

沒有用什麼人指點,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吳克勤住的那個窯院。院子裡那棵獨一無二的棗樹還是那樣挺拔高大,由於剛剛被收穫,枝葉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堅硬的枝條仍然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院子裡堆著一堆沒有剝皮的玉米和帶著纓子的大紅蘿蔔。沒有狗,沒有雞,也沒有豬,異常安寧。

“有人嗎?”我衝著窯洞輕聲問。

沒有人應答,那扇破舊的門卻被開啟了,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露出頭來,語氣生硬地問:“誰嘛?!”

我不願意相信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們不能相信的時候發生的——眼前這個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暫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齡應當與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頭的樣子,但是,現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歲。

她不能夠認出我。“啊!”她驚喜地說,“是馬雙泉呀!快進窯裡來!”

我就作為“馬雙泉”走進窯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撲來。我的視力逐漸適應了窯洞昏暗的光線。這個家庭和整個馬家崾峴一樣有一種破敗的跡象,雖然窯洞裡的陳設沒有什麼大的改變,但是,時光讓一切都破舊了。只有牆上掛著的鏡框還光亮如初,鏡框裡的獎狀仍然在訴說著那個已經長眠地下的人曾經有過的輝煌。靠牆的木桌上,有一個粗瓷碗,裡面有兩個蒸熟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剛從地裡回來,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發現炕上躺著一個人。“這是誰?”我驚問道。

秀梅覺得奇怪:“雙泉呀!你這是咋了?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驚訝地撲上去,看那個瘦弱的身軀,我不能確認這就是虎生——虎生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應當是壯實的小夥子呀!怎麼會成為這樣一個臉色黑黃的病人呢?從平坦的被窩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個只有五六十斤體重的孩子,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著,臉上有一種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著的,他只是不願意被打攪才安安靜靜地躺著。

“他怎麼會成了這樣?”我急切地問站在我身邊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釋我是誰。

秀梅好像是聽明白了,但是並沒有表現出驚喜,只簡單“哦”了一聲,就用平靜的語調回答我的問題。我從秀梅身上看到一種我很陌生的冷漠——對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礦已經當了整整六年採煤工,煤礦幾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進行開採,沒有任何防護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樣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識告訴我,矽肺是由於吸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後,在肺內形成矽結節、纖維組織增生和氣腫等改變的一種疾病。這種病早期可以完全沒有症狀,只有在X光檢查時方可發現。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胸口發悶或疼痛,咳嗽,體力減弱等表現,最後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導致死亡。矽肺病是進展快、危害最嚴重的一種塵肺病,死亡率極高。

“他的肺變成了一塊石頭。”秀梅說。

“怎麼不到醫院去看呢?這病可是耽擱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說:“看不起。”九里坪煤礦說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幾十個這樣的人一樣,都在家等死哩,礦上只給了五十塊錢撫慰金。秀梅寬慰我說,虎生就算好的哩!一個月以前,峒燦山煤礦礦井發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個人,不是每個人幾百塊錢就打發了?“都是歡蹦亂跳的小夥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親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著門外。一陣風從破敗的院牆外面翻卷到院子裡,棗樹又嘩嘩地落下落葉,一些紙張飛舞了起來,悠揚地飄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轉過臉默默地看著虎生。說實在的,我很難過,這種難過被它綿長的縱深感強化了,我從虎生身上看到吳克勤的影子,甚至——這絕對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吳克勤給我講述的故事中那個叫紹平的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