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曾國藩主僕二人帶走了。
曾國藩心裡這時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到何處去?抄什麼樣的告示?倘若被別人知道,豈不是在為反賊做事?此中原委,誰能替你分辯?腦子裡一邊想,腳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著。看看方向,卻又是在向長沙那邊走去,離湘鄉是越來越遠了。快到天黑時,這隊士兵將他們帶到一個村莊。
村莊裡的人早走光了。士兵們將他們安置在一間較好點的瓦屋裡。過會兒,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狗肉進來,擺在桌子上,又放上兩雙筷子。小傢伙臉上油汗混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你們真有口福,剛才打了幾隻肥狗。韋卒長說,優待教書先生,要我送來兩碗,趁熱吃吧!只可惜沒有酒。〃曾國藩聞著狗肉那股騷味就作嘔,何況炎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緊皺雙眉,直搖頭。荊七對童子兵說:〃小兄弟,我們不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請給我們盛兩碗飯,隨便挾點菜就行。〃
童子兵一聽這話,高興得跳起來:〃這麼好的東西都不吃,那我不講客氣了。〃
小傢伙出去後不久,便端來兩碗飯,又從口袋裡掏出十幾只青辣椒,說:〃老先生,飯我弄來兩碗,菜卻實在找不到。聽說湖南人愛吃辣椒,我特地從菜園子裡摘了這些,給你們下飯。〃
曾國藩看著這些連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無鹽,又無醬油,如何吃法!湖南人愛吃辣椒,也沒有這樣生吃的本領呀!無奈,只得扒了幾口白飯,便把碗扔到一邊。
包黃頭布的人進來,手裡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國藩的對面,說:〃老先生,吃飽了吧!今天夜裡就請你照樣抄三份。〃說罷,將手中的紙展開。曾國藩就著燈火看時,大吃一驚,心撲通撲通地急跳。抄這種告示,今後萬一被人告發,豈不要殺頭滅族嗎!他直瞪瞪地看,頭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黃包布並不理會這些,高喊:〃細腳仔,拿紙和筆墨來!再加兩支大蜡燭。〃
剛才送狗肉的童子兵進來,一隻手拿著幾張大白紙、兩支洋蠟燭,另一隻手拿著一支毛筆、一個硯臺,硯臺上還有一塊圓墨。黃包布說:〃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後,明早讓你走路。〃
待兵士們走後,曾國藩將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見那上面寫著:
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領中軍主將東王楊、太平天國右弼又正軍師領前軍主將西王蕭奉天討胡檄嗟爾有眾,明聽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洲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淫毒穢宸極,腥風播於四海,妖氛慘於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僕。甚矣,中國之無人也!
曾國藩讀到這裡,氣憤已極,拍桌罵道:〃胡說八道!〃再看下面,檄文還長得很,足有千餘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掃了一下結尾部分,見是這樣幾句:
予興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務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這些天誅地滅的賊長毛!〃曾國藩憤怒地將告示推向一邊,又罵了一句。
〃大爺,若是我能寫字就好了,我就給他們抄幾份去交差。你老是決不能抄的。〃荊七跟著曾國藩久了,也略能識得些字,但卻不能寫。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殺頭了麼?〃曾國藩眼中的兩道兇光使荊七害怕。
〃大爺,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脫身呢?〃荊七戰戰兢兢地說,〃長毛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聽說他們發起怒來,會剝皮抽筋的。〃
曾國藩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微閉雙眼,頹喪地坐在凳上。
〃看來只有裝病一條路。〃盤算許久,他才在心裡拿定了主意。
這時,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國藩看到幾十個長毛打著燈籠火把朝這邊走來,嘰嘰喳喳的,不知說些什麼。快到屋門口,火把燈籠裡走出一個人來。他一腳邁進大門,便高聲問:〃誰是韋永富帶來的教書先生?〃
韋永富——纏黃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著曾國藩說:〃這個人就是。〃又轉過臉對曾國藩說:〃老先生,我們羅大綱將軍來看你了。〃
曾國藩坐著不動,以鄙夷的眼光看著羅大綱,見他年約四十歲,粗黑麵皮,身軀健壯,頭纏一塊黃綢包布,身穿一件滿繡大紅